第四十八章 思精韵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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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治则曰立志,论事则曰从权。”————————【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朝廷有太医署、太医院两个衙署,前者是以医为主,诊治皇帝以及公卿大臣,后者则是以分科教习医学生、诊治三辅士民为主。

太医令脂习出身京兆大族,无论医术还是经术都有很高的造诣,为人慷慨大度,深得士人尊重,但也仅仅是尊重。可若是有什么疑难杂症、或是问朝廷哪位太医医术最高明,人们都不会第一个将脂习考虑在内,而是会在华佗与张机二人之间犹豫不决。

华佗既善于外科,也善于汤药,张机着重于研究医理,熟悉风寒痹症,诊治脉案。他们二人在医术上不相伯仲,但论及为人处世,却并不相同。华佗或多或少有一颗功利之心,常常为达官贵人诊病,而张机却喜欢走访民间,不辞辛劳的为百姓诊治。

当然,世人皆为名利庸庸碌碌,在皇帝看来二者的人品都没有什么好褒贬的,华佗也不是不为黎庶治病、张机也不是不登朱门,只是各自的偏好不一样罢了。

所以在面对谁主动请命南下交州、诊治军士的问题,二者各自给了不一样的答案。

华佗凝眉沉吟许久,最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沉声答道:“臣以为,军士疾疫俱是同样的症候,只要远离卑湿之地,用一味药多加诊治,痊愈倒是不难。眼下难的便是南方瘴疠,该处卑湿多蚊虫,朝暮之时、山间弥漫妖雾,蔽人耳目,害人肺腑……朝廷要想大治南方,必得先治此瘴疠方可。”

“从长远计,确是如此。”皇帝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案头的医书,那是他刚才让穆顺从一边的箱箧里随意翻检出来的,他点头说道:“我记得太史公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只惜瘴疠横行,北来流民难以为生,多少良田藏于湖泽。倘若能解决此道,兴治南方,岂不比辟土千里要强?”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南方瘴疠多种多样,要想研制药方,不但要冒着生命危险,还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华佗心里想着,自己对风寒等疫症并不擅长,若真去了交州,未必能在短期内攻成归来……

“愚臣浅见。”华佗斟酌着说道:“不妨征召南方巫、医,采集众方,让太医院先有个了解,然后再组织南下。不然,太医署诸医及太医院诸生皆不熟瘴疠,贸然南行,虽不说无济于事,但也难成大用。”

“先采集病症、偏方,征调良医共商疾症,的确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皇帝轻声说道,从而转头看向张机:“张君以为呢?”

张机年岁与华佗相仿,但更为仙风道骨、出尘绝世。皇帝有时候以为,像对方这样气质的人,不适合做官,反倒适合入山修道。只听张机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臣以为,华公所言的确妥善,只是凡事必要‘亲以身践’,长安远离江南,中原医者不识瘴疠,谈何究其病理?是以与其征辟良医入朝,倒不如从选拔良医南下,就在当地探寻究竟。”

“这么说,张君是想毛遂自荐了?”皇帝笑着说道。

杨琦在一旁插话说道:“张院副是荆州人,熟知南方水土人情,想必也曾遇到过瘴疠。若说南下诊视疾疫,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张机本无入仕之心,只是禁不住故友乡人的劝说、以及自己也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太医院是何等模样,这才动身来到长安。如今蹉跎岁余,虽然太医院教习弟子,可以救治万民,满足了张机的愿望,但张机也因为繁琐的教学与出诊,耽误了他最牵挂的著书事业。

如今正好得了个机会,能够从碌碌的长安返回乡野,张机自然当仁不让:“臣不才,愿往交州诊视瘴疠。”

“善,张君果有古良医之风。”皇帝赞许的看了张机一眼,当即说道:“传诏太医署、太医院拣拔良医,随张君南下交州。再命荆、扬、益、交四州郡国察举良医一名,公车传送长安。”说完,他忽然想起一事,像是对张机的行为预先做出犒赏,又像是出于某种趣味:“即日起,张君入台试守尚书郎中,随行南下诸医,皆听其令,许上奏疏。”

尚书郎往往从孝廉中选取,初入台称‘守尚书郎中’,满一年称‘尚书郎’,满三年后方称‘侍郎’。即便是如今尚书台经过皇帝的改制,以尚书、侍郎为重,其下的官职却是没有变。

张机曾经被举为孝廉,皇帝这一任命也是恰到好处,华佗在一旁看得眼热,却是无话可说。

在皇帝另外赏下安车、衣物,摆驾离开后,华佗悄悄将张机拉到一边,说道:“仲景南行,是为拯百万生民,佗不得随之,心中实在愧甚。”

“元化。”两人都是医术高超之辈,平常有许多谈得来的地方,早已视为医术上彼此竞争的对手、同时又是伙伴。张机说完叹了口气,他知道对方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顾忌的地方比他多:“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南下治瘴疠么?”

“是为了南方百姓?”华佗应声说道。

“我是南阳人,孝灵皇帝的时候天下多次大疫,南阳当时也是瘟疫流行,多少人因此丧生。我南阳张氏也因此人口凋零……”张机淡淡的说起往年故事,在他那清澈的双眼中饱含着回忆与哀伤。

“那时天下何处不是如此呢?”华佗叹了一声,复又说道:“我那时便已开始行医救人,料想仲景亦如是吧?”

孰料张机自嘲的一笑,也不避短:“当时我熟读医书,自诩精通,便出手为乡人诊治。结果十个人里有八个药石无医,最后我眼看着亲戚故友因伤寒疾疫而亡,自己却束手无力……”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不知在何时已经红了:“元化,你有过治不好人、反倒把人治死的么?”

“我……”华佗早已陷入震惊当中,他不肯相信当今医术与他并肩的张机张仲景,在年轻的时候居然是个治死过人的‘庸医’!华佗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情,缓缓说道:“伤寒之症本就难寻病理,不易救治,即便是良医也难保自身……仲景当时还年轻,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所以我从那时丢掉了家传的经书,一心穷究医理,发誓要除绝天下伤寒,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在我眼前的亲友。”

张机是何等风度翩翩的人,一旦谈及过往,便难免情感流露。华佗是第一次看到张机失态的样子,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次张机请命南下,未尝没有他的私心,可他的私心又是为了谁呢?

华佗再一次为自己感到惭愧了,他拍了拍张机的肩,神情凝重的说道:“我有几个劣徒,在沛国时便跟随在我身边,药理也算知道大略。如今到了长安以后,见不到那些繁多的病症,我常担心他们会因此少了见识、沦为庸才。如今正好仲景不日南下,倘若不嫌,就把吴普、樊阿几人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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