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生我者猴死我雕(八)(2 / 2)

“招商局动用客货轮要钱,动员毅军宋庆部北上要钱,镇住辽南之后,吉林练军不管是收编还是遣散,都需要钱!更别说军资军饷的补给了,大帅说有法子,可是现在还没瞧出来大帅用什么法子,却又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年关难过,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赞同大帅派此万人北上!”

唐绍仪毫无疑问是属于稳重派的,他的任务,就是经营两江。可现在经营还没看出一个眉目出来,就要行此大举,不管从哪个角度,徐一凡哪怕说破了大天,他也要反对!

唐绍仪态度如此激烈,詹天佑算是他老搭档了,就算他性格木讷天真,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替唐绍仪有点担心。徐一凡却和张佩纶相视一笑,张佩纶也不谦让,咳嗽一声,弹弹袍服,长身而起。

“少川,事主忠心如此,鄙人不如!不过大帅事先岂无筹划?近期资金支撑,经大帅熟虑,张某在旁边帮忙拾遗补阙,倒是有两个法子……”

“什么法子幼樵你就是爽爽快快的说罢!不当家你是不知道这柴米油盐贵,我都快急白头发了,误了大帅的事,算你的算我的?”

张佩纶一句话就吊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徐一凡崛起至今,真的好像无所不能也似。什么样的危局,他都能左躲右闪的冲过去,现在南洋北洋财力,已经被他用到了尽处,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再筹一笔资金?如果一两年之内钱上面有保障,以徐一凡之声望才能,对着朝廷那帮家伙,胜负之数,已经不问可知!

张佩纶也吊足了大家胃口,最后才洒然一笑:“筹饷方法,有两个。一在前,一在后。都是配合当前局势,一举而扰动天下!

在前者,朝廷出卖朝鲜,而大帅出兵全我金瓯。此乃国战也,大清本有用兵身份而天下协饷之例。大帅自然就可以拿来用,安徽,江西是大帅治下,大帅已经去札,当年藩库余存,全部解送江宁。其它省份,只待朝廷和约签署,而大帅在辽南雷霆一击发动,则大帅之咨,将送抵全国督抚案头矣!协饷不协饷,他们瞧着办罢!那个时候,谁还看不清这气运如何,总会有些督抚,会预先在大帅面前奉上一份投名状罢!”

一句话震得所有人身子都是一抖,目光却一齐投向了徐一凡。大家伙儿目光多局促在两江自己地盘――其实也就是限于江苏一省。而徐一凡却志在天下,利用此次局面,就要逼迫天下督抚站队选边了!协饷国战的名目,再正大光明不过。一则有成例可循,二则是这也真是一份投名状!朝廷要收拾徐一凡,得拉拢他们督抚,督抚们现下是不怕朝廷的,但是在徐一凡这里先用协饷名目,站住一点脚步,那倒真是一件可操作性极强的事情!

法、术、势三个字。徐一凡在归国未久,法字儿还不大看得出来。可是他以势运术,以术助势。这后两个字,他却运用得精熟!

看着大家热切的目光,徐一凡面上还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心里面却在嘀咕:“老子可是穿越来的!这时代世道人心还不掌握,老子早死了七八回了……”

半晌之后,唐绍仪才颤声道:“这……这协饷数字如何,有把握的是多少?朝廷都收不上来,这些督抚愿意掏给咱们?”

张佩纶笑笑:“少川,你没做过国内地方官,这里头弯弯绕你是不知道的。地方上面收的上下忙的田赋地丁,南方不少省份还有折漕的收入,连同盐税,海关税入,这些是要解给朝廷的,咱们这里敢截下来,其它省份不见得能这么拉下脸。但是厘金一项,却是地方上下其手的好出息――一省厘金富者数百万,贫者也有百余万,以大帅治下两江为例。查善后局账本,江苏去年厘金年入六百余万,实解朝廷者,不过四十万。其它的,就在善后局用各种名义开销了,谁不知道,善后局就是督抚们的私帐房!大帅要协饷,不管哪个省份,只要愿意掏,随便在善后局里头哪里开支一笔就行了,朝廷穷,你真当地方掏不出钱来?要是没钱,谁还愿意当官?现在花点钱,还不是自己掏腰包,一旦鼎革,总有个好下场,谁是傻子?

我倒是和大帅算了算,闽浙,两广估计掏钱的意思居多。这四个省份,协饷四五百万,应该不在话下。本来两江之地,就虎视这四个省份么!江西安徽,藩库也该有两百万。两湖不好说,我已经求一位大人物去信了,现在还说不准。至于四川云贵,这些就看看吧,看看他们督抚有没有那么聪明!最北,只能指望山东,其它的指望不上。粗粗算来,八百万可保,半年之内,应该可以缓一口气了。那时两江富庶之地,在少川兄治理下,也可源源接济一部分……这天下分出个高低,兄弟可以断言,就在这一年之内!如此还有什么说的?”

唐绍仪满脑门子的大汗:“行险,行险……如果督抚们都不协饷呢?饷尽财绝,那时又如何是好……”

张佩纶陡的大喝了一声:“少川!行大事者,三分险都不愿意冒,那我们何必追随大帅?”

一句话顿时就将唐绍仪喝醒,他稳了稳心神,笑道:“幼樵,你说得是……那第二个法子呢?又是什么?”

张佩纶转头微微朝徐一凡一拱手:“第二个法子,就是大帅的主见了,这个功,兄弟贪不得。”

徐一凡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唐绍仪和张佩纶之间的你来我往,他这个团体,由于历史新,大家都是有什么话都说,他也无意压制。说明白了,说透了,行动意志自然就统一了。他每次行事,都是如此雷鸣电闪的大举,没有麾下的全力投入,如何能够成事?

听到张佩纶的话,他一笑道:“第二个法子,无非就是办事收钱……老子替英法顶住老毛子在东北亚的扩张,他们能不给点好处?等辽南底定,我找他们谈价钱。海关北边的我不管,上海关,江海关,广州关的关税,老子要了!”

这句话说得大家更是目瞪口呆,无半点插嘴的余地。南方诸海关,一年收入以千万计,英法列强,能让给徐一凡?徐一凡说完也不解释,他自己心里有数。此次举动,不仅是让督抚们选边站,他也是让列强也要选边站!

此时世界第一强国英国,所孜孜以求的就是扯散俄德之间的事实同盟,德国在欧洲扩张,俄国在远东和中亚扩张,双方互不干涉。为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特别是怕俄国经过中亚觊觎印度,还有俄国在远东获得他梦寐以求的不冻港。为了让俄国目光转回欧洲,去和德国在欧洲发生利益冲突,让他们的事实同盟瓦解。英国简直在不惜一切代价扶植起一个能在亚洲遏制俄国扩张的力量!

在徐一凡那个时空,日本算是赶上了这班车,抄英国便宜抄大发了。从工业体系到军队建设,英国给了日本多少扶植和帮助!从源源不绝的贷款,到给日本打造了一支全英式的崭新战列舰队,日本居然就这样一跃而工业军事强国之林。

在现在这个被他改变了的历史,他毅然选择在东北展示力量,就是要将日本彻底赶下火车!是大清朝廷,还是他徐一凡有这决心,有这能力遏制俄国扩张,他们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也该投点本钱!更不用说,这本钱还本来就是中国自己的!

此次他在两江席未暇暖就又分兵北上,看似鲁莽,其实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说甲午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开始,那么此次雷霆一击,就是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决定性一击!

这种机会,他如何能放过?

徐一凡肃然起立,他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只是用力一掌拍在那地图上面:“我意已决!朝廷签署和约之日,就是我再度底定辽南之日!万千健儿的血不会白洒,我也不会让这气运从我指尖溜走!

……跟随我!”

所有人都同样肃然起立,禁卫军的高级军官们更用力磕响脚跟敬礼:“敢不为大帅效死!”

“少川,你还担心些什么呢?今天你说这些话,很不应该。此乃逆而夺取的关键之机,大帅做了决断,我们就执行好了,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谁能超过大帅?”

督署外面,商议完毕的诸人,都纷纷乘车马离开。汽灯的光晕之下,只有卫兵静默站立。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下了雪花,一点点一片片,在卫兵的肩头,已经厚厚一层。

张佩纶住在督署里头,散了军议之后,他独送了唐绍仪几步。

“逆而夺取?”唐绍仪有点茫然的低声嘀咕了一句。

“取天下者,有顺取,也有逆取。顺取者,天下崩坏,有力者得之。然则生灵涂炭,白骨千里相望……”

“逆取呢?”

“……营造大势,按而观衅,一旦有机,则趁势而起,一举而底定天下。只是这势如何营造,却难倒了古今多少英雄……更别说值此末世,思潮纷纷,更有西洋列强,掺杂其中,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帅是从何而来,竟然能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没有百年,谁人能理得请眼前这团乱麻?”张佩纶的神色微微有点感慨。

唐绍仪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幼樵,你为什么独独和我说这些话?”

张佩纶微笑:“少川,你是文臣班首。此时关键时候,如果有什么想不通,就自误误人了……其实是大帅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希望你能常保此锐气,但这个时候,不要怀疑他,只管追随他!”

唐绍仪神色有点感动,一句话不知不觉的就溜出了口中:“幼樵,你就不想做这文臣班首?你根基深厚,深悉国内情状,比我合适……”

张佩纶淡然一笑,没接他的话,却岔到了其它地方:”少川,近来有推背图谶言流传,所谓生我者猴死我雕,正是说我们大帅,你听过没有?”

唐绍仪默默点头,他是接受的完全洋式教育,这等谶言,听过便罢,也没往心里去。

张佩纶悄立雪中,神情悠远:“……有人解之曰雕死猴活,主大帅代清而立。可是我的解法却是不同……生我者猴死我雕,我者,此国此族也。大清所有行事,都在死此国此族,而大帅所有行事,都在活此国此族,只有这个解释!

兄弟为什么不担名义?当初我们都是雕的帮凶,马尾一战,我是罪人。此时此刻,只要看着大帅如何全活此国此族,这一生,也就够了!少川,你努力吧,我们都是过时的人了!”

合肥。

李家老宅,自然是合肥城最为贵盛宏大的宅邸。一门三督,几十年经营。虽然权位已经烟消云散,可是这李家,仍然是合肥城最为让人仰视的存在。

天井当中,已经退隐林下的李鸿章披着一件白色貂皮坎肩,呆呆的站在雪中。

大雪纷纷而落,粘在貂裘上,也落在他的胡子上。

他竟然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天井外响起了脚步踏雪的声音,跟着李鸿章归隐故里的门人杨士琦慢慢走了过来,他是杨士骧的弟弟,杨士骧行四,他行五。杨士骧为什么死,北洋中人都心知肚明。李鸿章去后,杨士琦无意留在天津,当然也不能去投靠徐一凡,干脆陪着中堂归里。反正合肥离老家淮安也不远,来回都可以照应,说是坐而待时,其实已经打定主意陪老中堂老死林泉之下了。

李鸿章归里,过得是悠闲自在。和乡老闲谈,说起过去几十年,就是一句话:“过去几十年,都是在当官当混蛋,现在全忘记了,倒也干净!”

朝廷内外,天下局势,李鸿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探过他的口风,看老中堂能不能复起,制衡一下徐一凡。李鸿章只是笑骂:“回来干什么?帮朝廷,老头子和徐一凡斗就是个输。帮徐一凡,他那么能干了,要我干什么?”

今儿江宁一封长长的电报,却让老头子痴在这里。电报的码子,还是李鸿章戴着老花镜一个个翻的。

“中堂,雪大,站的时间长远了,回屋暖和一下吧。”杨士琦低低解劝。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也不好说出口。这些事情,岂是他能左右得了李鸿章的!

李鸿章竦然一惊,仿佛听到了这句话,才从自己的玄想当中惊醒。他回头看看,笑道:“杏城?原来生我者猴死我雕,是这么个解法儿!闹了半天,咱们都成罪人了!杏城,你说说,我是忠臣不是?”

“中堂当然是忠臣。”

“忠这个朝廷呢?还是忠这个国家呢?咱们丢的,人家出手拣回来。这事儿上面帮把子气力,不算忠臣事二主吧?”

杨士琦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不是忠臣,记得中堂老师曾文正公说过,这是论心不论行的。”

李鸿章呵呵大笑,这笑声在雪地里头,显得有点瓮声瓮气:“文正公参翁家老二的那个折子?我都快忘了!来,杏城,掺我回去,论心不论行,生我者猴死我雕……哈哈,哈哈!”

杨士琦不再说话,只是搀扶着李鸿章朝院内走去。

天井之中,只留下两行足迹。

大清光绪二十年岁正甲午,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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