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茨却好像觉得女儿丢人了似的,尴尬的咳嗽一声,放女儿站在地上:“……楚万里楚将军,禁卫军六镇联合参谋本部的总参谋长。这是我女儿,汉娜―弗莱舍尔。她的母亲,是法国人。”
好像扯上了法国血统,就能解释她女儿为什么这么活泼调皮一般!
参谋本部和总参谋长这两个名词,对于德国人――哪怕是女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汉娜看着一脸坏笑的楚万里,下意识的就整了整裙子。她故作优雅的行了一个蹲身礼,抱着小猫转身就走。等走开了几步,孔茨没注意到,楚万里可看得分明,那小丫头拧着眉毛,吐着舌头,居然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楚万里在心里头笑笑,转过脸来对着孔茨:“老爷子,气消了没有?我这可是亲自来促驾呢……”
孔茨摇摇头:“……在大帅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前,我拒绝履行自己的职责。”
可你薪水还不是照领!楚万里在心里头腹诽,知道这老头子死板,虽然舍不得辞职。可是认准死理儿非要徐一凡给一个解释,那就僵了。徐一凡如此地位,再不是当初起家那样子,虽然随和依旧,可要他道歉,那是千难万难!再说了,因时而动,调军北上,徐一凡又错在哪里了?
跟这古板老头子在这个上面解释,那只有越解释越拧,楚万里笑笑将话题扯到了另外一边。
“老爷子……你觉得,现在在这片土地上面,是个什么时代?”
孔茨摇摇头,他和楚万里打交道久了,知道这小子思想天马行空,他多半是跟不上的,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听他说下文。
“……亚洲这个古老国度,正在上演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无数英雄豪杰,投身其间,有的立志要撕开天幕,有的却在绝望的试图挽回。各种各样的野心家,聪明人,志士勇士,都侧身当中,竭尽自己所能在拼杀斗智……旧帝国正在崩塌,新帝国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多少人想挤进这洪流里头,却不得其门而入!不瞒您说,我真是觉得自己有幸,当初在北洋武备学堂,向前迈出了这一步!想想正在上演的这场大戏,想想未来的无数可能,你还不激动得浑身颤抖么?难道老爷子您想回到科尼斯堡,种种地,养养花,闲来无事再擦亮一下旧勋章?
想想我们经历过哪些,又将要经历哪些!到底是怎样一种奇迹,在我们大帅手中上演!老爷子,普鲁士的生活已经是过去,而你未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就在这片土地上面!将来如何,姑且不论。但是现在,别怀疑我们这位大帅,别违逆他的意思!所有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策划的。他是这场大戏的主角,我们不过只是在尽力帮助他而已!至少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追随他!禁卫军需要你,别再赌气了吧!”
孔茨静静的摘下单片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楚将军,这番话不像是你的性格能说出来的啊……”
楚万里笑笑:“我可准备了好久……有没有我们大帅三分风采?”
孔茨不置可否,摆摆手:“一起吃午饭吧,午饭后,你陪我晋见大帅,我该销假了。”
这个时代的德**人――确切的说是整个欧洲的军人,谁能没有英雄情节。徐一凡白手起家,神话般崛起的历程,以一人之力战败一国,以孔茨为首的这般顾问谁都看在眼里。为传奇般的英雄所慑服,不论华洋,都是一样的。这帮顾问,但凡是接受了续聘条约留下来的,谁心里不清楚,这是打算将后半辈子的荣辱都绑在徐一凡的战车上头了――他是要取代清帝国皇室的!参与打造一个新帝国,尽情的施展自己不得志的才华,享受尊严荣耀与富贵――谁不是这么想?他们这帮被赶出军队的老乡绅,后半辈子的一切,还不是都指望徐一凡来给了?
孔茨这次本来还想拿拿架子,维护一下自己超然的地位。没想到徐一凡不给面子――他在原来那个时代,洋鬼子见得多了,欧洲那些洋人,在他那个时代越来越像个死撑着面子的破落户。他可没瞧见白皮肤就膝盖软的坏毛病。
楚万里也同样不给面子,也不和他说禁卫军到底有多需要他,求那么一下,直接就是问他,想要荣誉,要富贵,老实跟着徐一凡混吧!话都直指人心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孔茨一边掉头朝花厅里头走,一边忍不住又瞧了楚万里一眼。这小子,坏啊……
楚万里倒是不以为意,还涎着脸问孔茨:“老爷子,吃什么?酸菜香肠?烤猪手?有没有你们德国啤酒?……贵国没有男女吃饭不同席的习惯吧?”
最后一个问题让孔茨一怔,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小气……”
绥远。
毅军从辽南战场撤出之后,就返回了这座塞外名都。回城之日,满城皆素,毅军驻扎口外日久,军中多有绥远子弟,此次国战,不知多少英魂不得归乡!
回口外以来,整支军队,都没什么大动静。既不闹功,也不闹饷。只是静静的整理队伍,唯一不同的是对地方的控制,加倍严密了起来。
北地南方,波诡云黠,毅军独处口外,作为清廷能指望的较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却似乎独处于这纷攘的大局之外一般。
直隶现在扰攘不休,常走口外的商队比起往常都少了许多。绥远在这个冬日,显得加倍的冷清了起来。毅军更是在四下交通要道都摆下了兵力,城门设了双哨。看着这些大兵,进出城的人更少,大家老实在家猫冬吧。
灰色的塞外大地上,黑色的绥远城墙静静蹲伏,让周围的一切,都平添了三分肃杀!
绥远东门口,已经站了一队人马,向东翘首而看。带队的是宋庆的心腹中军官,也换了正式的武官补服,按着腰刀在门口走来走去。
徐一凡的电报早就过来了,将派禁卫军第三镇总统袁世凯作为他的代表,携款前来动员毅军北上。昨天已经传来消息,袁世凯他们已经和毅军在外面的卡子接上了头,关防印信,全部合上。正在毅军骑兵的护卫下赶来绥远!算算时间,徐一凡的代表这位袁世凯袁大人真是动作快得惊人,从天津上岸,几乎是毫不停留,一天一百几十里地的赶过来!
禁卫军行事,还是如此雷厉风行。
在毅军上下看来,这支军队,是徐一凡保下来的。要不然早不知道给丰升阿那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补枪补械不说,临辽南分手的时候,徐一凡还送了几十万的款子。几千伤亡弟兄的抚恤,就是靠这笔款子办下来的!宋庆向来不会理财,毅军根本就没什么钱。朝廷?更别指望了。
徐一凡动员他们北上与张旭州会合,在毅军看来,那是今后去吃肉的好事儿。款子一到,就可以开拔。不少军官还私下表示,款子没到也可以走哇!这次开拔费,大家可以不要。
可是偏偏不知道宋老军门怎么想的!
照理说,辽南辗转大战下来,宋老军门早该对朝廷死心了。可是直隶新总督刘坤一一封电报过来,宋老军们竟然眼眶都红了!说什么他都摇头,只是说还想见老朋友一面,今后怕是没机会了……虽然宋老军门没说要投靠朝廷的话,也让大家继续准备行装,随时准备开拔。可是万一老军门给刘坤一说动了怎么办?大家都急得搓手,却是没法子。宋庆在毅军当中,是他们长辈,是他们父兄,也是严帅。他做什么决定,大家也都得跟着呀!
这个死了半截的朝廷,连拳民都想指望,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老头子恋旧啊……
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如雷的轰响之声,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极力远眺。转眼之间,就看见一面徐字苍龙节旗跃出了地平线。再接着就是大队毅军骑兵,簇拥着四五名穿着苍黄色禁卫军军服的骑手出现在眼前!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健马如龙涌至东门口,每匹马都跑得通身大汗。护卫他们的毅军骑兵还好,那些禁卫军骑手一个个却是在马上都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是被风吹裂的口子,朝外淌着黄水。
“标下等恭迎袁大人!”
袁世凯骑在马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妈的到了!他这个外来的人要在徐一凡团体里面博富贵,不知道要比别人得多付出多少!
“我是袁世凯!奉徐大帅钧令前来!宋军门呢?这就带我去求见宋军门!”
那中军官看了袁世凯一眼,陪笑道:“袁大人,宋军门本当亲迎大人,只是这两天军门冒了风,正在养病,军门吩咐标下等,好好招待袁大人一行……袁大人远来辛苦,标下等已经封了行辕,准备了热水,先请袁大人休息一下……”
袁世凯在马上一下直起了腰,他身边骑士,也全都挺直了身子。
宋庆这老小子又在搞什么?想投靠又扭扭捏捏,这是干嘛?不是成大事的材料!男儿大丈夫,坐言起行,大事当前,还有什么好徘徊瞻顾的!要是定了跟徐一凡走,老子一到,你就该马上动身。要是决定投靠朝廷,就该一见面就将我袁世凯打死在城门口!这样子袁老子才佩服你算条汉子!
他狠狠一挥马鞭,冷笑道:“不休息了,我这就去见宋军门!我想军门大人,总不至于不敢见我们禁卫军的人吧!”
中军官还在那里勉强陪笑要牵袁世凯的马头。袁世凯却哼了一声:“要么带老子去见宋庆,要么就把老子打死在这儿!老子不能误了徐大帅的钧令!走,还是不走?”
那中军官手僵在那里,脸如土色。这差事看来要办砸了!眼前这矮胖子是软硬不吃啊!
宋军门哪宋军门,您这是何苦呢……既是苦了我们,又是自苦于己!
北京外城西便门外,谭嗣同站在风中,大风将他帽子上的红缨吹得摇摇摆摆。
在他身边,是一群武官,一个个都按着腰刀,默然无语。
刘坤一将自己心腹部将,都交给了他暂时统带。虽然这是体制所绝对不允许,可是大清现在,还谈什么体制!大清营制,久矣乎兵为将有,这些部将都是凭刘坤一一言而决的,刘坤一让他们听谭嗣同调遣,他们就没有二话。这是将整个大清皇朝,都放在了他的肩上啊!
寒风当中,刘坤一骑在马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六十四岁的老人了,上马的时候差点都上不去。几十名护卫戈什哈簇拥着他,人人神色沉重。
三十年前凭借这群名臣猛将,打平了太平天国,换来一个咸同中兴。三十年后,这些名臣猛将几乎凋零干净,就剩下一个刘老头子,还在为这大清奔走!
谭嗣同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抢步上前,深深拜倒。
“老大人,保重……即使说不动宋庆,也要善保此身。您是大清柱石啊!”
刘坤一微微苦笑:“下马上马太麻烦,我就不扶你了……老啦!复生,你放心,宋祝三就算投了徐一凡,也得客客气气的将我送回来……唉,此时此地,能尽一分心力,就尽一分吧……以后地下见了曾文正公,我不能说我干瞧着大家伙儿垮台吧!”
他摘下冬帽,白发被大风吹得瑟瑟而动,灰色的天幕下,紫禁城露出一角,在大风里,似乎正摇摇欲坠。
“皇上,老臣去了!这拳民,万万用不得!”
谭嗣同站起身来,知道刘坤一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如果宋庆真能南下,他又何必要用拳民来练新军?
孤心苦诣的支撑这一切,就为了实现自己经天纬地的理想,到底值得不值得?还是从一开始,自己认定的这条路,就走错了?
只是现在,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这短短的犹疑,不过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倔强的抿紧了嘴唇。刘坤一已经戴上帽子,再不回顾,在几十骑的簇拥下哗啦啦的向西而去。那些送行的部将一起涌上,拜倒趁埃:“大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