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五十七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五)(1 / 2)

北京城里头,现在跟时局扯得上关系的人,都显得有点神神秘秘的。虽然不到道路以目的地步,可到有点儿名气的饭庄茶馆瞅一眼。总有三两桌人摆出万分秘密的神气儿,在低声的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东西。伙计提着大茶壶过来掺茶,一个个就赶紧住口,用万分严肃,国家大事岂能落入旁人耳中的眼神盯着那小伙计。

当那小伙计陪笑着转过身来,往往低骂一声:“不就是说二皇上谭大军机跋扈的事儿么?旗人汉人,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倒台,谁还能不知道?德行!”

的确,这已经是四九城人所共知的秘密了。谭嗣同新设总理大臣事务衙门,拿了一大堆旗员汉员的缺,虽然设了两个临时差遣衙门容纳他们,俸禄不少一文。可是什么面子,什么权势都没有了,这样个事儿,还能有个好去?天天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骂街,川流不息的去各大王爷那儿递小话,有捧香在颐和园外面磕头的,有闹着要去列祖列宗皇陵前面碰死尸谏的……种种形状,不一而足。

四九城百万旗人,也是人心浮动。这些旗饷本来就有折扣。大家伙儿倒也认了,可是现在,谭嗣同也没在原来的份例上减上半点,可是每到各处旗人参领衙门发老米,发银子的时候,总在那儿嗡着一大堆旗人大脚娘们儿骂街。骂谭嗣同,骂新进的大臣。说朝廷不要旗人了……西山健锐营甚至还聚集了几百号马甲,拿了兵刃,说要到京城军机处,找谭嗣同说话!谣言传得太厉害,满城都在说谭嗣同最多再管旗人三个月粮饷,然后就要大家伙儿学着江宁的那些旗人自谋生路!

谭嗣同是那个杀千刀的徐一凡的结拜哥哥,谁敢拍胸脯担保他干不出这一手儿来?

现在已经陆续有些折子出来了,虽然还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人物上的。可指名道姓的大骂一点也不含糊。都说谭嗣同包揽把持,其心殊不可问,朝廷对这些奏折一概都是留中,既不明发,也不部复。可这几篇雄文,都流传甚广,传抄不少。

不过这二皇上也够硬气,别的大臣,哪怕是当年权倾天下的李鸿章。碰到这种不阴不阳的气氛,都得认怂,让点权位出来,打点打点看他不顺眼的王公大臣,低调一段时间。可谭嗣同就是不闻不问。到了隆宗门的总理大臣衙门里面,下面的公文该骂骂,该驳驳,毫无顾忌,其他协办大臣等若伴食,所有大事,他一言而决。当初兴头头当这协办大臣的几位,都觉得这官儿当得没味道。

这些日子,他更有大动作,不仅牢牢的抓住新军的所有权力,更以心腹杨锐接了京城步军统领衙门帮办大臣的位置,上面顶着一个旗员耄龄,完全没架空,所有公事,一概杨锐代拆代行,京城治安大权,尽操手中。

林旭,杨深秀,刘光第,康广梁等谭嗣同门下,多引入总理大臣衙门为达拉密章京,谭嗣同不在衙门的时候,所有事务还是他们一概把持着。

强硬之处,让天下侧目!

在背后,不知道多少恨之欲死的目光看着谭嗣同昂然前行的背影,谁都知道,风雨将来,可是谁也弄不清楚,这场风雨,将会有多么狂暴!

颐和园,玉澜堂。

御书房里,传来了笔墨纸砚重重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小太监一叠连声儿认罪磕头带着收拾的忙乱声音。最后传来光绪尖声尖气儿的大喊声:“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几个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头碰得冬冬作响,然后一个个跟枪打了的兔子似的退下来。外面小太监正引着文廷式进来,一看这个情况,文廷式讶然问道:“皇上心里头又不顺了?”

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给文廷式请安:“文大人,这话儿小人们怎么敢说。打死我们也没什么可冤的,皇上等着见您,您公侯万代,能开解皇上一点儿,小人们就给大人供长生牌位了……”

文廷式失笑:“我受不得你们的香!跟皇上通传一声儿吧,臣文廷式奉诏觐见。”

太监赶紧弯腰引路:“文大人,您还要什么通传?多来几次,让皇上高兴点儿,就全在里面了……”

文廷式才进书房门,就看见光绪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消瘦的脸上全是病态的潮红。虽然看得出在极力的镇静自己,但是手一直忍不住在微微颤抖。听到门口响动,看文廷式恭谨的要跪下行礼,光绪眉毛一挑:“道希,在这里,什么时候要你做磕头虫了?”

文廷式不管,还是一丝不苟的碰完三个头:“皇上,虽然君臣知心,这上下尊卑之礼若废,我辈读书人,和禽兽何异?”

光绪冷哼一声:“读书人,读书人里头不是出了曹操,出了王莽,出了个二皇上!”他点着文廷式长叹一声:“坐……道希……这几天有三个王爷到乐寿堂哭诉,都是说那二……谭嗣同怎么凌迫大员,绝旗人生路,怎么擅改祖制……诛心一点的,就是说谭嗣同是徐一凡在北地的内应,嘿嘿,你知道老佛爷怎么说?”

文廷式不动声色的站起来,笑道:“臣如何能知道老佛爷的心思?”

“老佛爷将这些王公大臣都骂了回去!一个寻死觅活不肯走的,老佛爷干脆就问他,是不是真想死?朝廷正好省了一万八千两的亲王俸禄!今天一早,朕去请安的时候,老佛爷还数落朕,既然将谭嗣同推了出来,就好好的用他,撑好他的腰!”

光绪脸色铁青,忍不住又快步走了起来。文廷式也微微动容,疾道:“皇上,我们不是已经咬好了扣子,在老佛爷面前,不表露出一点对现在京华风云有意见的意思么?”

光绪抑制不住的双手一扬:“朕没有!朕只是恭谨的听老佛爷的话,说回头就下旨申饬那些不晓事的王公大臣……可是这日子要到什么时候?以前虽然老佛爷掌舵,可大事情上面,朕还有三分决定的权力,现在可是半分都没有!谭嗣同决定了什么事情,补一份折子,承认也是它了,不承认也是它了……现在连老佛爷都转了性,挺谭嗣同的腰把子!他们这两兄弟,怎么都有惑乱天下的本事?道希,你说他如此包揽把持,不顾一切,是不是就因为他背后靠山其实不是朕,是徐一凡?”

光绪这话就说得诛心到了极点,放在正常的君臣体制,哪个大臣被皇上疑到了这种田地,那还是赶紧上吊自杀比较好过一点。

文廷式听道光绪按照他们商议了应对,这才吁了一口气儿,微微笑道:“皇上,还请万安,一切,还在掌控当中……”

“掌控当中?再这样掌控下去,徐一凡都要进了北京城!”

“皇上………您可知太后为什么支撑谭嗣同?正是因为谭嗣同和皇上抢了这主持大事的人君之权!在太后看来,最有可能危及到太后地位的,也只有皇上。外臣再怎么样,总有制衡的办法。当初将东南大权尽付曾国藩,以分恭王爷权位,是这个套路,后来重用李鸿章于北洋,以牵制应对皇上,也是这个套路。现在用谭嗣同以应付徐一凡之咄咄逼人,他表现得越和皇上离心,老佛爷就对他越放心!皇上,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文廷式师承翁同龢,一师一徒挑起帝党大梁和后党争斗那么多年,说起办实务,师徒俩都可称废柴,但是这阴微权力斗争心术,却已经炉火纯青!

光绪慢慢安静下来,示意文廷式坐下,自己也坐在书案之后。下意识的拿起一本书,却不翻看,只是仔细的听着文廷式在那里娓娓道来。

“此次皇上就是要对这两个大敌一箭双雕!几个王公大臣被老佛爷骂出去,臣早就知道了……不瞒皇上,这几个王公大臣都是臣花钱买来出头的……这只是一个开头,就在这两日,京城十七个王爷,八旗上二十个参领,再加上此次变法失去权位的若干大臣,就要再度一起叩阙,向老佛爷哭诉!这个风潮起来,不管成还是不成,总是足够惊心动魄了吧?”

光绪先是脸色一变,有点兴奋,接着又摇头:“老佛爷在这个上头心思灵醒,你不也是说了么?老佛爷用谭嗣同,一则以御徐一凡,一则以压迫朕。只要老佛爷抱持这个宗旨,再加一倍人数,也是动不了谭嗣同……就算老佛爷拿下谭嗣同,也只是表明大局还在老佛爷掌握当中,什么时候又轮得到朕?”

文廷式笑得云淡风清,迭起两根手指:“……后党能如此的闹,王公大臣能这样闹。谭嗣同一党,有所反应也是正常的吧?若是谭嗣同麾下心腹,这个时候也上一奏折,要彻底变法刷新。这些旧人,敢搅动如此风潮,只因为老佛爷还掌握着真正最后决定之大权。为了杜绝此事再度发生,让变法刷新大业不再有人掣肘。请老佛爷归于承德避暑山庄荣养一段时日,不再对外朝之事发表任何意见,此折一上,又当如何?”

光绪猛的一拍桌案站起来:“老佛爷将忌谭嗣同,恨不欲其死!……只是从哪里找一个谭嗣同心腹上此奏折?上折制度严密,冒名可冒不了!”

文廷式淡淡一笑:“臣夹袋里面,还有个把这样的人……”

“然后呢?”光绪已经紧张得脸色都发青了。文廷式正准备开口,光绪又示意他住口,亲自下阶走到门口,四下看看。按照他的吩咐,他和文廷式召对,门口十丈外不许有人。站得远远的太监看着光绪在门口张望,赶紧跪下。光绪摆摆手,又转了回来,居然亲手搬了一个锦凳过来,和文廷式坐得近近的,都快凑到了文廷式的脸上。

“此折一上,双方隔阂已生。必然要聚集心腹议事。老佛爷是商量怎么应对,谭嗣同则要查清楚真相,好明白回话,化解此事。上折子的人他们都找不到的时候,怎么也有个三两天酝酿商议的时间吧?

趁着这个时机,臣当联络谭党当中有心人,以调兵回京,掌握局势,维护变法大局不变,维护他们新得权位不变的名义。调新军回京城!刘坤一遗下旧部,不可倚靠行此事,能用者,唯有新练之军!皇上,臣敢在这里说一句,新军上下,已全在臣之掌中,皇上衣带诏,已有效验矣!谭党上下,还蒙在鼓里!到时候新军进京之时,就是谭嗣同一党,后党余孽全部就擒之日,皇上也终将掌此大权,鼎新革故,成就一代英主伟业!”

一席话抑扬顿挫,文廷式说得神采飞扬。这么一个一环套一环的计划,完全是他酝酿主导,将天下人都玩弄在掌中,如何能不让他自得?

他的计划说完,光绪却久久没有吭声。他沉默的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文廷式却只是镇静的看着他的身影,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新军可用?”

“可用!”

“新军可信?”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皇上,难道真的让谭嗣同根基慢慢深固,代君而立?”

光绪咬咬牙齿,摆摆手:“道希,你去吧。这事你知我知,不到事成,不可透露半点全盘计划!你也知道,朕能信的,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他转头看着文廷式,眼睛里头慢慢有了泪水:“……还有在上海的翁老师,一旦朕有了大权,翁老师朕以父事之……你别磕头,谁说翁老师当不起?还有你,道希,既然要革故鼎新,汉人未必不能封王……你好生做吧。朕焚香沐浴,日夜期盼你的好消息……”

看着光绪说得动情,文廷式也撑不住,流着眼泪就跪了下来:“臣敢不效之以死!”

哪怕第一个督抚来江宁向他表中心,都没让徐一凡现在的心情轻松下来。

不过就是满腹心事,应付一个清末的老官僚还是没什么问题。身居高处这么些年,接见邓华熙邓巡抚的时候,徐一凡应对得轻松自如。在李鸿章面前表现出适度的尊敬,但是谈到真正的大事,还是表明任何大事的决断,只有靠他徐一凡。对邓华熙,他也没说太多时局的话,只是温和寒暄,表明他徐一凡是有招降纳叛的气度,但也隐隐暗示了北京将有大乱,那里已经不能掌控全国局势了,最后只有靠着他徐一凡来收拾——一切的一切,他们这些地方官睁眼看着就是……

徐一凡也没指望靠着旧官僚体系来改造整个中国,建设本来就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代清而立,重新竖立起中枢威权。避免在历史上今后几十年出现的分裂内战混乱而已。至于将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都不是眼下头痛的问题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对这些愿意投靠的地方大吏,还是以笼络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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