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新皇帝基于权力的本能,对太上皇会不放心。
主动退位的太上皇,在朝野之间有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对于皇权来说,是巨大的隐患,意味着太上皇随时都有可能“发挥余热”,让局势脱离新皇帝的掌控。
天无二日,王朝不允许出现两个权力中心,哪怕其中一个中心只是理论上有权力都不行,否则迟早会出事,这就是皇权的排他性。
皇帝没有亲人,任何人都是皇权潜在的敌人,而太上皇的威胁最大,那么...
新皇帝总是要把太上皇牢牢控制在手中,于是,变相的软禁自然而然就有了。
太上皇不仅要交权,还得在深宫里住着,足不出户,不再和外臣接触,除了重大节日庆典,绝不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只有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皇帝才能稍微放心。
皇权的排他性,决定了主动退位、放权的太上皇无法优哉游哉,很难过上想象中云游天下的惬意退休生活。
和笼中鸟没区别。
而宛若笼中鸟的太上皇,其待遇届时全看皇帝的良心。
或者看儿媳皇后的良心。
以完全放权的宋孝宗为例,他成了太上皇后,儿子赵成了皇帝,却被媳妇李皇后挑拨,成日里嘀咕“老不死的”又在搅风搅雨。
皇后成日里嘀咕,宦官也是如此,正所谓“众口铄金”,生性柔弱的赵居然也认为父亲想害他性命,于是连定期的向太上皇问安都没有了。
儿子得了皇位后,父亲就变成“老不死的”,看见就烦。
每当有内禅念头的时候,宇文温总会这么问自己:被儿子、儿媳冷落的感觉,我受得了么?尉迟炽繁受得了么?
不要说皇家,就是寻常人家,当二老年迈,要靠儿子、儿媳奉养时,若全部身家都交给儿子一家,等待着自己和老伴的生活状态,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儿子、儿媳孝顺还好,若是碰到脾气差的,动辄打骂,两老除了默默忍受、偷偷流泪,还能如何?
寻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况皇家,一个位于权力顶峰的人,忽然变成任人摆布的笼中鸟,巨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
退休制度,可以使用于许多职业,却很难适用于皇帝。
宇文温想要的退休制度,是权力的健康交接,太上皇有舒适的退休生活,接班的皇帝有实权。
而不是皇帝变成太上皇,在幕后操纵由太子变成的皇帝,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内禅。
然而没有退休制度,若皇帝活得太久,精力、判断力大幅下降,生理机能衰退,性格变得孤僻、多疑、固执,反应迟钝,无法如年轻时那样明辨是非,很大概率变昏君。
步梁武帝萧衍或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辙,有善始却无善终。
要么如萧衍那样饿死在囹吾之中,死前悲凉的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要么如李隆基那样,孤苦无依的生活在冷宫,凄凄凉凉,回忆着往事,心如刀绞之际,吟唱着《傀儡吟》: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年轻的李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连续发动政变,将婶婶韦皇后、姑姑太平公主击败,迫使兄长让出太子之位,迫使父亲让出皇帝之位,御宇天下。
开元盛世,大唐天子把文臣武将当做傀儡摆弄,天下事俱在掌握之中,宛若戏剧的编剧,决定着戏台上每一个角色的悲欢离合。
然而临了临了,李隆基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刻木牵丝制成的老翁。
自己亲手创造的盛世,毁在自己的手中,那样的悲凉,宇文温光是想就觉得心疼。
他还想活很多年,而现在身体健康,如无意外,应该能活很多年,但是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老了,变得和李隆基一样昏庸,亲手把自己创造的明德时代给毁了。
那样的悲剧,他没有勇气面对,但人一老,生理机能必然退化,当年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会变得暮气沉沉,一个老迈的皇帝,很大概率把王朝带入绝路。
所以,他想在自己不中用以前,把江山交给年富力强的太子,但是...
皇权,只容得下一个人。
当父子内禅,父亲成了太上皇,儿子成了皇帝,满朝文武,会倾向于那东边升起的朝阳,而那一轮即将西沉的夕阳,不会再有人顶礼膜拜。
宇文温想着想着,想问自己:从最高权力巅峰坠落的我,受得了这种“日薄西山、人走茶凉”的极度失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