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出身士族,不管才能和品德如何差都能顺利做大官;如果他是出身寒门,即便才能和品德再好也没办法做大官。
九品中正制从魏晋开始延续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把持着人才选拔、官职晋升通道,他们的子弟,十几岁就可以轻松入仕,起家就是州主簿一类官职,有的甚至起家就是州刺史。
王頍为此还举了个例子:荥阳郑善果,十四岁出仕就当刺史,凭的是什么?荥阳郑氏的阀阅,还有其亡父的功勋。
而寒门子弟,可能要蹉跎半生才有机会入仕,起家还是六曹之中的某曹,连参军都不是。
这样的人才选拔制度,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早已经将这个制度当做保证自家地位的利器,如同一堵围墙,将他们眼中地位卑微的寒门子弟挡在官场之外。
结果有人竟然敢砸掉这堵墙,那么对于世家、高门、著姓来说,是不是一种确切的威胁?
面对威胁,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最好的反击手段,就是掀起学术之争,直接从根本上否定按照《教学大纲》编制、定稿的教材。
如果教材都通不过,《教学大纲》的学术观点未得朝廷认可,就没办法制定较为统一的标准,来评价考生的答卷到底是优是劣,如此一来,考试选拔人才这一制度如何进行得下去?
宇文温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若说起辩论,不知天下有多少大儒辩得过二刘?”
“大王,即便真的推行考试选拔,其效果真的会如大王所想的那样么?”
宇文温没有对“真的推行考试选拔”这句话做出回应,他可从没说过编制《教学大纲》之最终目的就是要推行考试选拔(科举),王頍这是在试探,他绝不会上套。
“王参军,依你所述,若实行所谓考试选拔人才,莫非世家不会为此伤筋动骨么?”
王頍没有探出宇文温的口风,但却在意料之中,他答得很果断:“对于世家来说,这种考试选拔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麻烦一些?”
“当然只是麻烦一些,毕竟,朝廷真要举行考试以选拔人才,总不能每年都有吧?”王頍笑了笑,开始发表见解,“若按举察制,世家子弟可能十三、四岁就能出仕,若是考试选拔,可能会晚几年出仕,总归是麻烦了些。”
“何以见得?”宇文温问道,他知道答案,却在装疯卖傻。
王頍见对方装做不知,也装作解答:“大王,经书传家曰世家,世家子弟之中,多得是满腹经纶之人,论起考试,寒门子弟考得过他们?”
王頍的观点,就是即便实行考试选拔,世家子弟也不怕,这些人从小生活优渥,而且家教良好,寒门子弟可能要六七岁才开蒙,世家子弟却极有可能在三四岁就开蒙了。
他们每日都可以得到学识渊博的长辈或先生教导,家族有传了数百年的大量书籍,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马上得到认真讲解,还能有大量的名家真迹拓文来临摹、练习书法。
这样的读书环境、条件,寒门子弟比得过么?
一个三、四岁就开蒙的世家子弟,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看书、练字,即便到了晚上,也用得起价格不菲的蜡烛来照明,日夜勤奋读书。
那么过了十年,世家子弟十三、四岁时,已经能写得一手好字,作得好文章,言谈举止得体,眼界和见识也不错,同龄的寒门子弟,比得了么?
对于这一论点,宇文温提出了质疑:“二刘可不是世家子弟,还有许多人,寒门出身却依旧满腹经纶。”
“那又如何?二刘在官场上,斗得过谁?”
王頍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不清楚宇文温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既然对方想听,他就发表自己的见解。
当官,是天下绝大部分读书人的梦想,而当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世家子弟入仕,其同僚、上级之中,有许多人可能是他的姻亲、连襟、族人,也有许多人是他父辈、祖辈的门生故吏,而寒门子弟入仕,官场人脉少得可怜。
官场倾轧,人多势众的那一方总会占据上风,世家出身或与世家关系匪浅的官员其人脉深厚,如果真要对付寒门出身的官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轻松。
刘焯、刘炫并称“二刘”,在学问上没人是他俩的对手,可是这些在学问上落于下风的人,在官场上却能将“二刘”排挤得郁郁寡欢。
王頍又举了个例子,他听人说,当年周隋两国对峙,刘焯在太学任助教时,数次上书,想要将自己精心编制的新历法献给朝廷,试图与沿用《大象历》的隋国区分高下。
结果刘焯的上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是他的历法精度不行么?
不是,是有人作梗,故意压制刘焯,那些人编制不出这么好的历法,却不想让刘焯有出头的机会。
刘焯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因为没人看重他,故丞相尉迟迥,倚重的文官都是山东士族、河北豪族出身,不需要刘焯这种“腐儒”。
做学问和当官是两回事,天下各地的读书人,做学问能达到刘炫、刘焯这个程度的有几个?二刘入仕郁郁不得志,其他寒门子弟若没有靠山,能好到哪里去?
而说到考试,从总体来说,寒门子弟必然考不过世家子弟,更别说那些家境不好的平民出身学子,这些学子连不务农活以便专心读书都做不到,拿什么和世家子弟竞争?
所以,王頍关于认为“考试选拔人才”这一构思根本就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而宇文温若为此投入大量资源,实属得不偿失。
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世家、高门、著姓不快,平白无故让对方子弟厌恶,他们之中也许有人考虑过投奔西阳王,一旦想清楚宇文温的打算,自然也就打消了念头。
这种事情做了没好处,反倒让人厌恶,何苦来哉?
当然,王頍的长篇大论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那就是宇文温编制《教学大纲》,最终目标是为了推行考试选拔制度。
“所以嘛,寡人时常强调,不要听风就是雨,王参军的思维如此之发散,万一将来报道出了偏差...呃,万一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传言,那就不好了。”
宇文温酝酿完毕,即将开始反击,他要好好刷新一下王頍的“三观”,不然显不出自己的手段。
“王参军,可曾听说过‘教育产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