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甄五臣讶异的,还是郭药师也在队列当中,他同样也全身披甲,脸上已经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走一步喘三下,只是扶着一柄长矛,在亲兵的遮护下也躲到城头巨盾之后。
甄五臣一步抢过去:“都管,你怎么又上来了?俺不是说了,城头俺在,天塌下来你也只管养伤?”
郭药师伤势沉重,这些天也只能维持不恶化,战事压力学沉重,郭蓉萧言那里杳无消息,能撑过来已经是靠着往日身体壮健异于常人了。都头优质现在披着重甲,持矛而上城墙,真真被逼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喘着气看着甄五臣弯腰迎过来,又透过巨盾缝隙看了一眼对面土堆上黑压压的契丹军马,看到招展的萧干四军大王旗号,最后侧耳听听下面不断传来的挖掘声音,朝着甄五臣淡淡一笑:“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如许子弟,跟着某直到易州,死战至今日,一旦玉石俱焚之际,某岂能独生?到了泉下,某还要带着这些子弟纵横阴间,将十殿阎罗从他们位置上揪下来!男儿大丈夫,死则死耳,难道还能躺在榻上等着兵刃加之?某和常胜军子弟,就没有安稳去死的命!生在这个乱世,无非都在等着这一天而已!”
他喘着粗重的气息,说了几句话中气就有点跟不上。停了一瞬,又直起腰站起来,大声而道:“何况某还未曾绝望!萧干亲来,用契丹人来填城,某说不定会对萧干认输,可是董大郎这等人物,还不在某的眼中!将他们杀回去,让萧干来取某的人头罢…………如若萧干不敢来,此城得完,剩下子弟,某将带着他们,纵横天下,让这燕地,真正变成常胜军的!阿蓉会回来,阿蓉会回来!”
他猛地一摆手:“等我号令,集中将开水金汁倒下,接着选锋缘声坠城,杀他娘的一场!某亲自带队,和董大郎这小畜生分一个生死!”
他高大身躯,犹自挺得笔直,往日英雄气概,在这绝境,仍未稍减。城中子弟,追随他的旗号,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郭药师重伤卧榻,让他们绝望之情,就更重了三分,但是看着他此时仍然挺立,还要带着大家再杀这最后一场,顿时就鼓起了最后一点士气。值此乱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被屠灭在常胜军手中的城镇村落,也不在少处,活到现在,已然够本,这条烂命,丢在这里又如何了?
甄五臣一把扯住郭药师,转头大声下令:“将绳子都他娘的结好,到时候跳下去就杀,谁取了董大郎人头,将来万贯!不管燕京城还是汴梁城雪花般干净漂亮的女人,俺给他找十个!跟着俺下去,谁敢不前,你们知道俺甄五臣的手段!”
他猛地将刀咬在口中,不被衣甲,抢过了一名郭药师亲兵手中长绳,单手将腰间带再勒了一道,回头看了郭药师一眼,里头意思已经分明:“都管,来世见罢,追随多年恩情,今日就算能还上了!”
郭药师却容色如铁,只是站定回望甄五臣,再向南而望,越过了层层叠叠的契丹军奚军大阵,阿蓉啊阿蓉,你究竟在哪里?爹爹今日,已经走到绝境!
这一两日内,萧干也几乎没有回设在后面的大帐。累了,就下土堆找个避风处裹着斗篷睡上一阵,饿了,无非就是干粮清水,只是坐镇在前面,冷眼看着董大郎所部红着眼睛一次次地扑向易州,又被打回来,所部远拦子,有一半已经抽调出来,向四下张开。
契丹和奚人军将,看着董大郎所部一次次扑上去,一次次又被打回来,尸体几乎将易州左近盖满,在这个鬼地方僵持住,涿州那里情况又有分明,万余铁骑,只是无所事事地观战,既不前进,也不干脆就退往燕京拉倒,个个都是情绪恶劣,萧大王这到底是什么盘算?
此时在土堆上头,萧干坐在马扎上头,都头优质任身后皮鼓擂得震天直响,任身后四军大王旗被刮得猎猎而动,只是不言不动地看着董大郎亲身在前,猬集在涿州城下,一排排的羽箭,划过天空,直落入易州城头,眼看着城头的反击越来越无力,连呐喊声音,都低沉下来许多。
几名军将对望上眼,一个契丹的兵马都管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大王,城破在即,俺们上吧!早点将这易州,打球下来拉倒…………俺们一万余骑,每骑带着六袋羽箭,就这么多了,百万箭矢,差不多也快射完了!拖到什么时候算是完?干脆让俺们也上,郭药师固然收拾了,这董大郎也顺便收拾了,涿易两州,抽千人镇守,南人就爬不过来!省得放着汉军在此,俺们还得提心吊胆…………要是大王垂允,俺愿率所部镇守涿易二州!”
萧干笑笑摇头:“忠勇可加…………可我等契丹奚人子弟,性命如此宝贵,我怎么舍得拿你们去和这些汉儿一钱汉以命换命?”
他缓缓站起来,拍拍坐久显得麻木的膝盖:“郭药师也算是枭雄了,还有份挣扎劲头…………等真耗得差不多了,某不会动手?这个时候,能多保全一个契丹奚人国族子弟,就是为大辽多留一份元气?将来带着你们北上收复旧土,不用尔等说,某也会率领大家,直直向前,挽此国势!血留在将来挥洒!”
那契丹兵马都管恭谨地又是低头:“大王爱惜子弟,俺们无不深感…………只是涿州现在失陷,易州一时不下,俺们进退没有依托,总觉得…………”
萧干一笑,并没有说话,涿州失陷,实在是意外,但是他却坚信,宋人就算有一两豪勇之士,能乘虚夺城,但是宋军大队,交战以来就发现进退失据,四分五裂,不能有效指挥,南人本来就是内半的行家,想大军北上夺取涿州,绝不可能,随时都可以夺回来。
至于易州,也不过是对耗郭药师和董大郎的实力罢了,将来他只怕没有太多精力,南顾涿易二州这屏障之地,不管是郭药师还是董大郎,消耗得越干净越好,他凭什么替董大郎节省实力?只管在这里督战,让他拼命上前就成了。
而且他的心思,也早就不在这易州了!他只是等着燕京传来的消息,只要耶律大石一旦动手稳固权位——他早已和李处温商量好,一旦耶律大石回归燕京,就要动手剥夺他的权力,耶律大石人杰,必然反击,李处温不见得制得住他。
燕京那头,他同样也不在乎谁胜谁败。耶律大石和李处温在燕京城里头内斗,他萧干却领军在外,为大辽国势苦苦征战,都头优质契丹军将,谁能不看在眼里?到时候,再差也不过就是两不相帮,他有奚人心腹军马,就足可收拾了耶律大石,将这北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不管是继续借着辽国这个幌子,还是自立为奚帝,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如此乱世,男儿大丈夫只有如此,才不负了平生!
种种桩桩原因在一起,就是他按着本部大军,只是督战,却并不上前的原因所在了,奚人兵马,是他的本钱,自然不会在易州轻耗。契丹子弟,要是单单派他们去薄城,现在正是拉拢人心之际,奚人不上,契丹却上,这些契丹子弟,恐怕就会念耶律大石的好了,觉得在他这个奚人重臣底下听令,毕竟隔了一层,少了照应,与其这样,不如大家一起不动。
这此话,他又怎么对这契丹兵马都管说得出口去?
他淡淡微笑,正在筹思用什么话安抚一下他们的时候,就听见易州城墙上,突然爆发出金鼓之声,接着就是呐喊声音,震天传来,所有人都一起拾头,向易州方向看去,就看见城墙上巨盾突然撤开十余面。接着就是人头涌上,将十几大桶开水同时倾下!
城墙之下,开水的白雾蒸腾,同时而起的,是被严重烫伤的董大郎所部变了嗓门的惨叫!
这些城头巨盾闪开,还露出了后面的数十名披着重甲的甲士,每人腰间套着绳索,一手持刀,在一个独臂未曾披甲的汉子的率领下,毫不停顿,跳出城垛之外,直直坠下,那独臂汉子手中一刀,嘴里也咬着一把刀,未曾拉着绳索控制上点下落速度,就这么直直摔落在那一片举起的橹盾上头!
数十甲士,眼着滑落,本来还勉强支撑的橹盾阵列,顿时在大哗当中崩散,喊杀声音,在城墙下震天一般的响起,依稀可辨那独臂汉子,刀光闪烁,就连咬在口中的刀,也随着头颅摆动,同样击刺!那些重甲步卒,更是不避刀矢,砍断系在腰间的绳索,就双刀舞动,大杀大砍,巨大的橹盾,需要董大郎士卒双手支撑,现在被守军坠城杀下,赤手空拳没有抵挡处,而这些郭药师的亲兵已经抱必死之心,只是红着眼睛大呼酣战,眼瞧着董大郎所部就乱了阵脚!
在城墙之上,远远可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形披甲而立,正是郭药师,他站得笔直,只是傲然地向这里望来,身边羽箭掠过,他竟然不做稍避,他身后战袍被风吹起,那点象一个重伤之后的人?
萧干心头火气,终于被激起,他冷冷地扫视郭药师在易州城头的身形一眼。
腻了,实在是腻了,在这里等着燕京传来消息,在这里做若无其事状,其实只是忐忑的等着周遭一切传来的消息,等着回师抵定燕京城,都头优质等着成就不世功名,在这个小城之下,对着常胜军这么一点残兵,实在是等得腻烦了!
你郭药师真的以为,自己是某的对手?你真的以为能有回天之力?涿州那里,宋军小队也在给某添着恶心,虽然无足轻重,但总是让人腻烦!
早点将这晨收拾了也罢!
萧干猛地一甩披风,大步走下土堆,冷冷下令:“鸣金,让董大郎那个家伙退下来,整顿兵马,准备攻具,今日拿下易州,鸡犬不留!再回师涿州,两城子女,任某的儿郎处置!为敢于作乱,背离大辽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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