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王禀所在小舟就已经靠岸,不等萧言麾下亲卫来将小舟拉到干岸上面。王禀就已经跳下船来,溅起冰冷的水花,大步迎向萧言。一边走就一边施礼下去:“萧宣赞,某为西军十万将士,为在高粱河北身殉的数万大宋男儿…………拜谢萧宣赞!大宋百年燕云之梦,最后成就在萧宣赞手中。百余年来,死在这燕云之地的数十万大宋男儿魂魄,终能归乡…………俺们大宋武臣,终能有脸见人了!”
说话当中,王禀就深深的拜了下去。
大宋武臣,有点志向的,无非就是两处心悬。一处就是燕云,一处就是西夏。两处地方,百余年来大宋边军为这里死去的,何止百万?此次北伐,又是举国之力,拿出的是最为精锐的西军。结果白沟河惨败,高粱河一役,要不是萧言存在,又是不可收拾。大宋武臣地位本来就低,再经这一场丧败,如何还有脸见人?王禀好歹也是一名武臣,也是边军出身。这一番话语,这大礼参拜下来,是情真意切,再无半点虚假。
萧言一怔,缓缓翻身下马,扶起了王禀,淡淡道:“萧某人北上,为宣帅,为西军抗击女真南下之师的时候。不论是诸位相公,还是宣帅,可曾想到萧某人今日?一帮小人,更在萧某人身后作祟,蛊惑宣帅试听,天幸萧某人挣扎出来了,还为大宋成就了此番功业!萧某人胜不足喜,唯一自喜者,是以辽人头颅,燕京雄城,向大宋表明了心迹!…………这功,萧某人是不敢居的,只求以后大宋有我萧某人一处容身之地,就于愿已足了!”
这话里面,自然是十分当中有九分是怨气。跟在萧言身后的就是方腾,他这个时候也已经跳下马来。听得暗自点头。这萧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历练出来的,耍心眼的本事也不弱啊,这话换他方腾来说,也不过如此了。这个时候发发怨气,不是向童贯表示疏远,倒有点像是忠心的下属和上司撒娇仿佛。要是萧言客客气气的,对童贯来说那才糟糕。说不定就下定决心先收拾了萧言再说。
现在就是要和各方都敷衍好,先把这场功劳坐实了再说!只要复燕大功到手,萧言地位就稳若泰山,无非就是看他今后如何发展罢了。
萧言战阵上的本事,方腾是见识过了。至少得军心,处断上面都不糊涂,更能身先士卒。没想到在这政争上面,这家伙天赋也不是很低啊…………
方腾站在后面,眼睛发亮。对萧言将来的发展,又高看了三分。
其实萧言自己到没觉得自己政争天赋有多高,不管哪个朝代的政争,无非还是人和人打交道。对人心了解透彻一些,就多占一些便宜。他原来是小记者出身,记者就是见人最多最杂的,而且现代社会,比起中世纪的大宋来说,复杂何止十倍。应付起这些人物,为自己今后盘算,还真没觉得有多为难。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自己有了这一场功绩作为基础,有了和大宋诸方人物讨价还价的本钱。要是还是才穿越之初,自己也不过还是任凭命运摆弄的份儿!
听到萧言话里话外的牢骚,王禀果然松了一口大气。还是坚持将全礼行完,才站起来朝着萧言笑道:“俺们武臣,不懂那么多。不过萧宣赞立下如此大功,就算宣帅一时被蒙蔽了,这个时候还明白不过来?军报一回去,宣帅还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模样!这个时候,要紧的就是赶紧进燕京城,萧宣赞,你尽管放心,这后路的事情,俺就料理好了,一应粮饷军姿,绝短少不了宣赞的,就是犒赏,只怕宣帅也马上能抽拨一批过来…………宣赞,你看这军报,是不是就现在拟好,让俺马上传回去给宣帅?”
这句话是要紧的话,只要萧言第一时间将军报传到童贯手中,就是认了童贯节制调度他克复燕京的大功。而不是别的什么。老种也是使相衔头,官家亲许奏报可以经枢密院直抵官家那里的。童贯和刘延庆为什么吃相那么难看,说什么也要将老种排除在攻伐燕京的主战场之外,要是老种能和刘延庆并肩进了燕京,到时候他那份奏报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在汴梁,还不知道能在有心人手中,掀起多少风波出来!
要是萧言这份军报先到老种手里,对童贯而言,那可就不是麻烦二字能了的!
萧言哼了一声,还一副余怨未消的模样:“燕京没拿下来,我传军报回去,那不是欺瞒宣帅,欺瞒官家么?王太尉,且看我拿下燕京,再执下萧干头颅,擒获辽人萧普贤女皇后再说!到时候,省得再有小人在宣帅身边作祟,论功不成,反而是罪过!”
王禀小舟就在不远处,赵良嗣和郭药师就在舟中,他们说什么也是没脸上去和萧言答话的。就当王禀和萧言于无物,在舟中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萧言这些话都说得大声,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对望一眼,两人脸色都是发黑。
王禀嘿嘿一笑,还想分说两句。萧言已经换了一张笑脸:“王太尉,要不是你当日助我胜捷军,萧某人岂能有今日的功绩?你瞧瞧,我可没有亏待王太尉的儿郎!这些胜捷军轻骑,多是都换上了女真鞑子的貂帽,不管是女真还是辽人,都是他们马前败将!这进燕京的功绩,自然是有王太尉一份,萧某惶恐,不知道有没有这份荣幸,请王太尉并肩同进燕京城?”
这句话说得王禀心中顿时一热,大宋武臣,谁不想做头一个进燕京城的人?和萧言并肩,这就是萧言将好大一分功绩分润给了他!虽然萧言一时不肯给童贯正式军报,但是谁不知道他王禀是童贯的人,此举也是变相向童贯示好。无非萧言气盛,前面委屈又是太深,现在还有些怨气罢了。
他心中顿时盘算定了,老着脸皮和萧言一起进燕京也罢。为的到不全然是自己,多半还是为了童贯保持住和萧言的联系。也马上要将此间军情,向童贯那里传回去,让童贯先做预备!
王禀毕竟是从西军当中破门而出,久在童贯身边的。虽然刚直勇烈,但是头脑一点也不慢。而且人在哪个团体当中,就必须要为这个团体考虑,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抬头看看萧言身边亲卫,倒有一多半是他麾下的胜捷军出身,现在人人脸上都满是风霜之色,都消瘦憔悴了不少。但是人人都戴着貂帽,骑着得自女真人手中的高头大马,紧紧侍立在萧言身旁,迎着他的目光,都向原来老上司点头示意,却靠得萧言更紧了。
王禀心中一叹,这些儿郎跟着自己,只怕还随侍在童贯身边。哪里做得出这么一番男儿事业!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起这些手下儿郎起来,自己跟在童贯身边,伺候那些汴梁子幕僚们,这么一场大战,自己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辽人在屠戮常胜军,自己却无能为力。现在老着脸皮和萧言在这里应酬,说些自己都脸红的话,还要老着脸皮和他一起进燕京城…………这都算个什么事情!
在萧言笑吟吟的目光下,王禀真的想大喊出声:“俺不配进这燕京城,宣帅也不配进这燕京城!俺到宁愿是一个胜捷军小卒,就算厮杀死了,心下也过得直!”
到了最后,他只能叹息一声,叉手行礼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俺安顿一下军马,就附萧宣赞骥尾,不敢多劳顿萧宣赞布置军务,俺先安顿自家军马去。”
萧言笑笑,转身喝问:“张显,能出发了么?”
张显从后面转出来,大声应诺:“岳都虞侯去追击萧干那厮,韩都虞侯已经领大军出发,此处收拾辽人降军,作为后殿的是余指挥使。大军已经次第起行,宣赞,俺们随时能出发!”
萧言扫了一眼在舟中的赵良嗣和郭药师一眼,又大声招呼:“将余江叫过来!”
他一下令,转瞬之间余江就急匆匆的策马而来,萧言举着马鞭指着他:“委屈你了,没得进燕京城的风光了,论起功来还是一样,你比别人也少不了!要是实在委屈,我就换人。不过这里除了收拾降兵,看住老子的后路,还得盯着两个小人!你熟悉他们路数,最是合适,省得老子在前面厮杀,又有人抄老子后路营盘!到时候看紧一点,这帮小人,别让他们靠近燕京城半点,跟他们在一个地方,老子觉得气闷!”
如果说一个现代人穿越,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不同。很要紧的一点就是,对付我就对付我吧,别冲着老子的女人来!更别说小哑巴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软妹子了。赵良嗣和郭药师,萧言真的是懒得搭理,连敷衍都用不着,大家撕破脸就撕破脸吧。难道还怕你们不成?自己在王禀面前发了半天牢骚,要是不对赵良嗣和郭药师强硬一点,还当真以为老子这怨气是假的!
余江冷冷的扫视了舟中的赵良嗣和郭药师一眼,叉手向萧言行礼:“宣赞,俺省得。这事情交给俺最合适不过,城狐社鼠的手段,在俺余裤裆面前卖不出去…………可怜他们害死了多少常胜军的弟兄!俺就在这里,看着他们是一个什么下场!”
萧言嘿嘿一笑,调头策马扬长而去。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脑海当中,突然又浮现出一个高挑而英气勃勃的少女身影,那秀丽容颜上面的倔强神色,似乎是那样的清晰。
自己以后,只怕和这个少女再没什么交集了吧?
…………也好。
这点突然翻腾的思绪,转瞬之间就被萧言强压了下去。在亲卫的簇拥下,再也不看留在身后的战场一眼,轰隆隆的朝着燕京方向而去,无数旌旗,就在他身边猎猎舞动。
队列当中,萧言将方腾又招呼了过来,低声道:“方参议,我想起来,你应该算是老种他们那一方的吧?”
方腾皱眉想想,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怎么,有什么安排?”
萧言冷冷道:“将消息传到老种小种他们那里,告诉他们,老子击败了萧干,拿下了燕京城!务必不能比童贯得知这消息慢多少,挑选靠得住的亲卫传讯去…………要让各方都知道老子克复汴梁这个消息!不能让童贯一手遮天…………这消息传出了,我才好上下其手,为将来地位行事!”
方腾点头:“货比两家,的确是牢靠一些。都知道你萧宣赞拿下了汴梁,童宣帅才非要你萧宣赞亲署奏报才能交差…………到时候萧宣赞你这亲署奏报到底如何说,就是两方角力的战场了…………你总是站在干岸上的。不过…………”
方腾饶有兴味的看着萧言,淡笑道:“萧宣赞,你真没想过干脆投靠老种小种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位大人物么?”
萧言面无表情的看着方腾,半晌之后,才淡淡的道:“我自己就不能成事么?非要靠着一方?”
说罢就再不多话,挥鞭打马,疾驰出去。他身边亲卫也纷纷催马,提起马速,簇拥着萧言就远去了。
骑在马上,冷风打着萧言的脸,如刀割一般。但是他心头,却是火热。这场战事,百转千回,燕京最后还是落在老子的手中!自己终于可以说,在一千年前的大宋,已经站稳了脚跟,无非就是将来的地位如何罢了。
将来,这将来又将是如何?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萧言蓦然大喝一声:“走!进燕京!将这场大功完完全全的抢到手!等着岳飞将萧干脑袋送来,等着韩世忠擒下辽人皇后!真正出力死战的男儿,只要在我萧言麾下,就绝不会落一个没下场!这是我萧言的承诺,从今天开始直到世界末日,都是如此!”
王禀站在舟边,静静的看着萧言远去。在他身边已经有不少环庆军和常胜军的士卒上岸,都一脸敬畏的看着萧言麾下的那些矫捷如龙的骑军,还有萧言头顶猎猎舞动的旗号。
和他们一比起来,自己这些军马,真如土鸡瓦犬一般。
王禀低低叹口气,打发向童贯回禀此间军情的人去了,转头看着舟中的赵良嗣和郭药师:“某家跟萧宣赞去燕京了,你们收拾余烬,回去投宣帅也罢,还是在这里也罢,都由得你们。只是别再想什么心思了,萧宣赞如此,现在岂是你们扳得动的?俺想想办法,在萧宣赞面前宛转求个情,让你们总能过去就是了…………话就如此,听于不听,悉听尊便。”
说罢他就转身,自有亲卫挑了一匹辽人遗弃的战马给他,数十亲卫簇拥,王禀给坐骑加了一鞭,数十匹战马溅起满地血泥,飞也似的追萧言去了。
在小舟之中,赵良嗣和郭药师,还有寥寥几名体己人呆呆的坐着。河风吹来,一直冷到了心里面去。
郭药师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半分着落处。突然又想到了自家还在涿州的女儿,一时间就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要靠着自家女儿,看在萧言面前有没有可以转圜处?
转眼间就是摇头,要是萧言真的为了自家女儿能放弃男儿事业,当初怎么会将郭蓉和他一起软禁起来!就是自家女儿这个骄傲倔强的性子,也绝不会为了这个缘由去在萧言面前婉转承欢。
这个时候,就听见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因为冻的,所以还结结巴巴的:“郭……郭都管,你现在,还能有…………有多少靠、靠得住的人马跟随?”
说话的正是赵良嗣。
郭药师看他一眼,叹息一声:“能有数百,就已经是徼天之幸,能济得什么用场?”
赵良嗣蜷缩在那里,冻得不住瑟瑟发抖,但是眼中阴冷的火焰,却越烧越旺:“现在也只能死中求活了,咱们不能灰溜溜的回去,等着萧言来摆布!这场大功,为了拉拢他,宣帅就是牺牲了咱们,也不直什么!”
郭药师淡淡道:“那怎么办?如王太尉所说,俺们怎么还扳得动这萧言?”
赵良嗣声音极低,却是咬牙切齿般的直说进郭药师的心底:“那辽国公主!现在咱们唯一机会,就着落在那辽国公主身上!无论萧言立下再大的功劳,只要那辽国公主落在咱们手中,他就永远分说不清楚!这就是他最大的把柄!”
“如何找到那辽国公主?燕地如许广大!”
赵良嗣神色阴冷到了极处:“看命吧…………前面萧言行踪不明,谁知道他在哪里?马上整个燕地,都知道他进了燕京城,那辽国公主还不来寻觅他?就看咱们有没有这个命,来翻这一铺…………某总是不死心,这场大局还未曾最后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