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堡上,孟暖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刚才一个女真甲士狠狠一记铁锤砸过来,虽然为他用盾牌推开。但不知道这些女真鞑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大得邪门。震动之下,紧咬的牙关都给震出血来了。
厮杀之际,浑无所觉。但是等到女真鞑子退下去,孟暖才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皮肉烧焦的味道。甲字堡下,原来的雪地都给染成了红红黑黑的奇怪颜色。尸首累累,堆叠几有半人高,似乎还有人未曾死透,在尸堆里慢慢蠕动挣扎。
环绕堡寨的壕沟更是给尸体填满,里面还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不知道是女真甲士,还是那些百姓生口。
几十架长梯全都在熊熊燃烧,全部为守军所推倒。烟雾一阵阵腾起,将每个残存下来的守军都染得眉眼漆黑。现下这些守军全都有气无力的靠在垛口上,连擦一下脸都懒得。
这一场厮杀,居然就这样熬过去了…………可也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孟暖站在垛口前,向前望,是趁着刚才厮杀女真军马无暇看管,四下挣扎逃散的百姓生口。还有一直不动的女真中军,两面黑色大矗旗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女真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这里。
向后看,应州城塞终于遣出了援军。飞也似的溅起满天雪尘朝着这里赶来。
向更远处,就是塞外的山川大地,是望不到尽头的铅灰色天空。
如此广袤的天地之下,男儿大丈夫岂能为人驱使,小心翼翼的守堡寨拼性命打仗以自效。或者就为女真人驱之如犬如羊,侥幸不死,等着从他们口中讨一口残羹冷炙?
而且不管自己投效哪方,那个经霜犹艳,遇雪更清的高挑倩影,又怎么可能落入自己的怀中?
远出女真中军当中,突然又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声。孟暖神色一紧,向外望去。女真人真的这般牲口,如此杀伤,攻具全无,还要来扑城?
他麾下残余的那不足四十名心腹守军,有的人还勉强挣扎起来。有的人却懒得动了。女真人再上来拼命就是,无非如此,多歇一刻是一刻。
号角声中,女真军马却并未再度扑城。而是遣出一队队骑士,分头追杀那些逃散的百姓生口。这些生口攻城一次,体力耗尽,不少人还带伤,就算逃散,也是在雪地上勉强挣扎而已,根本走不了多远。养精蓄锐已久的女真中军骑士飞而四出,不多时就纷纷赶上。在马上或张弓而射,或追近了劈头盖脸的又杀又砍。就看见雪地里血花四溅,间或有一声沉闷的惨叫远远传来,那些百姓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更多的就是在闭目等死。
战马踏过,血肉如泥。在女真人心目当中,自己的性命都不算什么,更不必说这天下非我族类之人。他们就是靠着绝顶的杀戮和暴力,击灭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奇迹一般飞速崛起!这个族群在历史上带来的深重血色,非身处其间,绝难从几页轻飘飘的史书当中体会出来!
几百上千条人命,转瞬之间,就为女真骑士一扫而空。杀得雪地上一团团一簇簇殷红的颜色。这些女真骑士犹自未曾解气也似,还兜了几个圈子,才恨恨回返。
孟暖身边几名心腹簇拥,相顾失色。
“那洪大不死在堡下,也死在这里了罢。这家伙倒是有些可惜了,当日入伙,能有今日?”
“就是入伙又怎的了?还不是丢在这个小堡当中挣命。女真军马再来一次,俺可不知道撑不撑得下去。”
“这世道,活一日便算一日。俺随着将主酒肉吃够了,大家娘子也睡过了。一条贱命,谁要谁便将去,直得什么。”
“入娘撮鸟的,那帮辽狗,俺们厮杀完了,却才前来。来吊孝么?俺当日只管日他娘,却没想到还造出这么大个孽障!”
女真人在大杀大砍,杀尽逃散生口之际。倪杰带着援军也终于赶至。甲字堡前的酷烈厮杀景象已经足够让人触目惊心。而女真人不逞之后的暴虐,更是让人既恨且寒。
倪杰一马当先,越过壕沟,扫了一眼满地尸骸血痕。又向女真中军望了一眼,恨恨骂了一句:“杀不绝的女真鞑子!”
然后才向着堡上招呼:“老孟,现下如何?要不要俺们入堡替你?你先领着儿郎回城中暂歇,今日着实是辛苦你了。城中早已备下犒赏,让弟兄们好好喘口气!”
堡上守军全都默不作声,恨恨的看着倪杰。有的人嘴里嘟囔,不知道在咒骂什么。孟暖神色不动,扶着垛口答话:“倪将军,现下天色还明。女真鞑子未退,现下换防,不要给女真鞑子觑出便宜再来扑城!说实话,再来一次,俺老孟可有点吃力了!你先领弟兄们回去,俺们将这个白天撑完。入夜之后,再行换防!俺也不求什么,每个弟兄有热汤刷洗,有点酒肉,有个干净褥子就成!不能让儿郎们白吃一场辛苦!”
倪杰点点头:“就如此,老孟,到了城中,俺请你吃酒!以前有什么得罪处,多多包涵。将应州这仗打完,俺们就是生死弟兄!有俺一只虱子,也少不了老孟你一条大腿!口不应心,俺姓倪的天打五雷轰!今日晚上,俺亲迎你入城!”
为军将的人都爽快,不得入堡内,将队伍摆在野外,怕生变数。倪杰招呼完了,带领军马掉头就走。
看着倪杰远去背影,孟暖脸上笑意不减。直到他们快要进应州城了,孟暖才收起笑意,低声对身边几名心腹吩咐:“抓紧时间,好好歇息!”
几名心腹领命,分头去安置手下歇息了。不时还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孟暖。有的人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后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孟暖自己却不歇息,扶着垛口,又望向仍然在雪地当中列队的女真中军人马。而女真军马,不知道多少道目光都落在凭城而立的孟暖身影上。
银术可与完颜希尹并肩策马而立,都看着远出小小的孟暖身影。谁也没有说话。
一名杀得满头满脸都是血的女真军将回来复命,瓮声瓮气的道:“逃散生口,都杀干净了。就算有几个逃过去,也只算他们命大…………银术可,是不是让俺再攻一阵?斛律死了,纳海带伤,折了一两百族人。俺们怎么有脸见宗翰!俺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将这鸟堡子拿下来!”
银术可冷哼一声:“有几千条性命给斛律陪葬,也尽够了…………女真勇士,哪有老死床上的道理?攻不攻城,其权在某。你想取代某,自家和宗翰说去!”
为他一喝,那女真军将低下头不敢吭声。银术可又深深的看了远出孟暖身影一眼,冷冷道:“走!”
他一声号令,女真大队顿时动作。矗旗摇动,指向回营方向。完颜希尹也一扯缰绳,跟在银术可身边,冷笑了一声:“银术可,你用的好间!”
银术可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一句:“味道不对…………怎么不放援军入堡接替?”
他又回头狠狠看了甲字堡一眼,重重重复了一遍:“味道不对!”
甲字堡上,孟暖始终站在垛口,看着周遭所有一切。看着郭蓉据守的应州,看着回返的倪杰,看着退去的银术可。他嘴角一丝冷笑,始终未退。
在这一刻,孟暖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所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