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她,再非从前那个懵懂胆怯的小宫女,就如徐玠说的,她是要救下大齐之人。
而既然要救下大齐,则宫中无论大小事,都不能放过,说不得这其中那一件事,便能帮上徐玠。
不及再问,红药朝那几个小宫人挥了挥手,她们当下一轰而散,她也没去多管,提步便往角门而去。
这道角门,正通往慈宁宫。
她一路疾行,转出角门,果见那慈宁宫门前围着好些人,里头的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往门中瞧,外头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地。
红药正犹豫着要不要凑过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喊:“来了,搭出来了。”
众人立时四散,将宫门给让了出来,红药亦停下脚步,半个身子隐在角门后,凝目观瞧。
数息之后,便有两个老监抬着块门板儿自门后而走,旁边跟着几个管事模样的太监,看服色像是外安乐堂的,俱是一脸地晦气。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甚好瞧的。”管事中的一个见外头人多,便说了一句。
他形容瘦削,面色焦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地,并无威慑作用。
人群略有些骚动,也不过往旁退了退,让出更多地步来罢了,散却是没有的事。
红药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此时便盯着那门板。
门板上盖了一方灰朴朴的麻布,原先应是白的,只是用的时日太久,已然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说来也巧,红药这厢才一看过去,忽然便起了一阵大风。
春天本就风大,那宫门前道路又窄,穿堂风便越发地急,而几阵风过,将那麻布的一角竟被吹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青灰肿胀的脸。
红药一下子抠紧了木匣。
便在那肮脏的麻边之下,邓寿容双目圆睁,灰黯而空洞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头顶的那一线天空,唇角边干涸的淤泥如一道曲折的伤疤,蜿蜒探进了前襟。
“扑啦啦”,东风浩荡,须臾便又将那麻布吹得再度翻回,遮住了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那黄脸管事沉着脸走过去,从旁边拣起块石头,压住了麻边。
四周响起一阵议论声,又有压抑的低呼声,与风声交错着,“嗡嗡”一片。
看起来,有人已经认出邓寿容了。
红药怔怔地站着,捏住匣子的手指,渐渐变得青白起来
…………………………
邓寿容的死,并未在宫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当然,几声议论是免不了的,到底邓寿容也非无名之辈,在六宫婢仆里也算排得上号,大家难免唏嘘感叹。
而这其中议论最多的,自然便是她的死因。
有说她是因被宁妃娘娘训斥了几句,羞愧之下投井自杀的;也有说她是得罪了人被害死的;
还有一种离奇的说法,说她恰好死在花朝节,又是死在水里的,说不得便是花神娘娘身边缺个捧花的侍女,于是便选她登列仙班,从此在花神娘娘座下听用。
按理说,前两种说辞才较为可信,而第三种则纯属牵强附会。
可奇怪的是,这最无稽、最经不得推敲的的说法,竟渐渐便传开了,仿佛邓寿容真成了仙。
更怪异的是,宁妃娘娘居然也信了这说辞,还写了篇优美的祭文,命人去那井边焚了,也算全了主仆间的情谊。
再往后,风头渐淡,再无人提。
皇城那么大,哪天不死个把人?邓寿容死就死了,委实不算多大的事,些许议论亦很快烟消云散。
倒是钟粹宫因祸得福,虽死了个宫人,却换来了无数荣宠
原来,听闻邓寿容的死讯后,宁妃娘娘据说极是伤心,哭了好几回,陛下心下怜惜,一连数日宿在钟粹宫,安慰这位伤怀的美人。
其后不久,宁妃祭文面世,皇帝陛下越发觉着美人有颗玲珑心肠,遂龙手一挥,连着赏了好些名贵的衣裳头面,其中有一条百褶裙,据说比淑妃娘娘去年仲秋节的那条裙子还要漂亮百倍。
有了陛下这番眷顾,钟粹宫摇身成为六宫最热闹之处,一时风头无两,连荀贵妃亦要退出一射之地。
至于死掉的邓寿容,鲜花着锦之下,谁又会记得那花肥是香是臭?
春分后的一日,红药奉命去钟粹宫送东西,宁妃娘娘十分赏脸,亲唤了她近前说话,还赐了座儿。
彼时,立在宁妃身边服侍的,是个圆脸大眼的中年女子,红药不记得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宋。
这位宋姑姑显是比邓寿容更为得宠,在送红药出门时,红药亲眼瞧见,她的腕子上套着一枚极贵重的镶红宝石金绞丝镯子。
不说旁的,只说那上头镶的三块宝石,怎么也要值个三、四百两银子。
如此贵重之物,寻常宫人哪里戴得起?自然是主子赏的。
由此可见,宋姑姑在宁妃心中分量不轻。
除却这些琐事,红药的日子无波无澜,平静得好似玉带河轻缓的水波。
她的梦游已经好多了,红菱最近看她的眼光,亦少了几分幽怨。
转眼已是春深,那尚寝局门前的丁香已然开尽,落了满地浅紫的碎花,风过处,香气凋残,让人想起春尽花落的意象来。
谷雨过后,红药与徐玠见了一面。
坐在被浓绿笼罩的曲廊下,红药问了徐玠一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邓寿容的死,与我们有关么?”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掩不去的戚色。
活了两辈子,她其实早已见惯了生死,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时时刻刻坦然面对。
事实上,只要一想起邓寿容那张泡肿了的脸,红药心里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一个有头有脸的宫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连死因都没查明,便草草将此事收了场,几乎无人过问。
这和前世的红杏,何其相似?
设若死的不是邓寿容,而她顾红药呢?
是不是她死之后,亦会如现在这样,被人们略略谈论两句,便被丢去了脑后?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分明邓寿容死得极为蹊跷,可偏偏地,那流传最广、众人笃信的说辞,却与她的死因毫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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