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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殿内。
殷帝躺在龙榻上,面无血色,嘴角皲裂。
“水……”
一抹清凉送至嘴边,他大口狂饮着这甘露。
明黄的绢纱悠悠晃动,香几上的缠龙台红烛“啪”地爆裂一声响,光线淡淡地,映照在殷帝的脸上,他年轻俊美的容颜,此刻显得有些苍老。
“是谁?”
他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见太后坐在身边,惊异而紧绷的神情,随即放松下来。
“母后?”
“母后……”
隐后妆容未改,威严依旧,只是从有些松弛的皮肤上,显露出丝丝疲惫的神态。
“母后……败了…”
榻上的人嘴唇哆嗦,喃喃自语,目光混沌而呆滞,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沉重的头刚离开枕头,就感到一阵昏沉的晕眩。
虎落平阳,颓败不堪。
太后看得,内心酸疼。
“鉴儿,你躺着便好。”
“你的病不轻,太医说要好好儿休养,外头的事情,母后已经打点好,你不要操心。”
那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角的泪水滚滚而下。
“母后,郑老他……殉国了。”
“朕,朕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
一只无力的手掌锤着床沿,咚咚作响。
那苍老而稳重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人**的心,安宁不少。
“你放心,我已经让小夏子去办了!”
“郑夫人封了诰命,哀家为你纳了韩都尉的女儿,已经封了翊妃,赐住在昭和殿。”
“那宋肄……”
太后双眼一沉,咬着牙齿,缓缓道:
“那犊子毕竟是宋氏的嫡亲弟弟,况且如今大战正要人,边境生灵涂炭,北境外敌也损兵折将,不堪其忧,若此时处理他,难免太过张扬,哀家怕引起军中哗变。”
“唔。”
殷帝将双目闭上,只粗重地喘气。
他觉得胸口处,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还有一件事。”
“母后请讲……”
那双暗沉的眸子忽地一闪,朝殷帝脸上看去。
“北境已经主动提出和亲,要大殷厚嫁一位公主过去,永结两国秦晋之好,不知道皇帝意下如何?”
霎时间,一抹痛苦浮现,重新覆盖了他的脸。
他垂手气虚,愤懑而无奈。
“我大殷无数的热血男儿,扶大厦于将倾,竟然要让一个女人……去当这顶梁柱!”
“糊涂!”
榻边的女人断喝一声。
“汉有解忧,隋有文成,连大唐盛世时,也有无数的公主远嫁,皇帝说这番话,当真短见!”
殿内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
她的心思,他岂能不明白?
空气沉闷而空凉。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自从北境开战以来,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为国为民,为咱们大殷……”
“你身为君主,应当为他们考虑。不论用何种方法,缓解了国危才是最主要的。况且现下国库空虚,春耕少粮,青黄不接,百姓怨声载道……”
她忽然说不下去。
如若此时此刻,地方军起兵反叛,那当真无法收场!
大梁的结局,如今还历历在目。
“那大臣们,怎么看?”
他怀着一丝希望。
烛光跃动,太后转过脸去,激越的语气变得颓疲。
“你出去看看,便知道了,外头跪着的人……都力赞和亲!”
“这是民心所向。”
龙榻上的人沉默半晌,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隐后见状,更进一步。
“如今宋氏虽失势,势力盘根错节,一时间也不能清理;静妃有前朝余孽相护,南安王在巴郡深得民心;毓妃看似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七皇子形同幽庇,但毕竟是被议储过的皇子……”
那双矍铄的目光一闪……
“万不可大意轻心!”
“母后,说得是。”
“如今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情势十分危急,和亲之事,虽是北境敌国的提议,可我们也没得选!”
痛苦如同毒药般,在他的体内翻滚。
良久后,殷帝才缓缓开口:
“朕如今这身子骨儿,还要劳烦母后。”
那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人。
“你我母子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母后想派遣哪位公主去和亲?”
隐后幽暗的目光,跳动如新烛。
“皇帝还年轻,妃嫔之中,唯独皇后还身怀一子。”
“是。”
“先帝的公主亦稀少,哀家思虑多日,施太贵人曾经侍奉先帝,得幸产下一女,名瑶光,碍着生母身份低微,还不曾给封号。施氏原本是静妃婢女,在宫中根基浅薄……”
“母后!”
“怎么?”
“别……”
“父皇子嗣稀薄,北境一去千里,风沙苦寒,此生难回故乡,若是这样做,太嫔怨怼,人心惶惶。”
他喘了一口气儿,继续道:
“不如选宗室女过继,敕封了公主嫁过去,一来可以堵住悠悠众口,维护大殷的体面;二来也不至于公主日后得势,挑起两国的权势纷争。”
隐后沉郁着脸,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他希望她答应!
良久后,太后才缓缓开口。
“你说得有理。”
一张深沉的脸色,此刻已经变得铁青,冷冷地看着龙榻上的病人。
“时候不早了,皇帝有病在身,不宜过度操劳,哀家改日再来看你。”
“母后!”
“放过她们吧……”
“皇帝!你这番话,将哀家置于何地?”
那双凌厉的眼神,像是利剑般,横贯全胸,穿透了他的心脏,使人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隐后拂袖而去。
天色沉闷不堪,一阵凉雨从窗外洒下,飘入殿内。
“儿子……恭送母后。”
空气寂静得让人发渗。
他仿佛,又梦见了父皇驾崩的那日。
守在龙榻前,那双干瘪的手紧紧地抓住他,油尽灯枯的眼中,满含着哀求与不舍。
“答应朕,善待你的兄弟……和朕的后妃们。”
“答应……朕!”
“好。”
说出这个字时,他已经哽咽,这个承诺,对于他来说,已是万分艰难。
弥留之际,恍惚之间,榻上人的嘴唇翕动。
他凑过去,仔细地听。
“鉴儿,是父皇对不住你……对不住……对不住了……”
声如蚊蚋,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
当他在朝堂被人陷害的时候,在江湖涉身险境的时候,母子二人每次差点活不下来的时候……无数个夜晚,是憎恨、求生的欲望与报复的快感,支撑他活到了现在。
他曾经发誓,永远也不原谅!
终有一天,他将拥有力量,让他在跪在自己的脚下祈怜!
可在那一刹那……
当他听见父皇的弥留之音时,他却猛然哽咽。
纵使曾经千疮百孔,但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里,也曾给过他想要的父爱,给予过他渴望的温暖。
这个儿子,曾几何时,也被他抱在怀中疼惜。
只是身为帝王,这是宿命。
宿命!
“父皇……抱歉……”
“九儿……”
“母后……母后……”
殿中的烛火,刹那间熄灭了。
第二日,晴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思安阁外花团锦簇,蜂飞蝶引,生机勃勃。
几个惫懒的小宫女,正倚靠在阶前打盹。
“母嫔,快看!”
施太贵人着木兰青双绣缎宫装,梳着整齐的祥云髻,插戴着素色镏金步摇,正在软绵背靠上斜躺着,看着园中的瑶光。
“瑶光,过来,让母嫔给你擦擦汗。”
就在上个月,瑶光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
一双眼神温婉灿烂,水灵婉转,乌黑的发髻垂如丝绸,配上玉颜似的小脸,眉叶弯弯,朱唇如同春天的花汁般莹润。
尤其是笑的时候,露出上颚几颗细白的牙齿,十分雅致可人。
绛珠换了热茶上来。
“咱们的小公主,越发地出落了!”
施太贵人慈爱地笑看她。
“可别夸,真是越发地顽皮。”
瑶光身穿锦绣双蝶钿花衫,外罩了嫩黄琵琶襟浅外袄,花腰间缠着五彩丝绦,挂着洁白的软玉,说话清脆利落,犹如檐下的风铃。
听得夸赞,她的笑容越发地动人。
施太贵人的脸上,却隐藏着缕缕担忧。
“不知道和亲之事,朝中商议得如何……”
瑶光听得,天真地一笑。
“母嫔不必忧虑!历来和亲都是宗室公主,如今新帝刚立,我瞧着当今皇帝哥哥并不暴戾,辰阳宫亦顾忌颇多,先帝恩威未退,总不至于欺负咱们!”
瑶光说话真切,朗朗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