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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屋内微薄的光线,褚九麻利地将妆容净去。
她的心底,始终存在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缠绕着她,纵使被压在心底,可每每午夜梦回,都让人觉得无比的毛骨悚然。
这种无言的慌乱中,包裹得更多的,却是愧疚与自责。
“青莲。”
“姑娘,有什么吩咐?”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
泡在澡桶里,花瓣的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隐隐飘散,暖热的水温将全身包裹。
她长吁了一口气,眯着眼,浸湿的青丝早已散为一缕飘散在水中,像是游动的水草。
殷鉴、殷夙、殷墨、殷澈……隐妃、宋妃、毓妃……层层叠叠的乱麻,这些人的名字如同利剑,不断地在脑海中穿梭。
他们在流泪,在畅笑,一双双眼神,包含着种种异样复杂的心思。
漆黑又绵长的扇翼猛然睁开,褚九的表情变得十分警觉,朝着身后的人低声道:
“青莲,出去看看。”
这青莲原本是太子府内的一个二等丫鬟,祖籍苏州,是一家武师的女儿。
后来她父亲被仇家追杀,武馆败落,她沦落到街头卖艺为生,被太子殿下瞧见,便收了下来。
殷鉴看她身上很有些功夫,为人心思单纯,多年来对太子府忠心耿耿,做事也十分有眼色,便拨到了褚九的身边来伺候。
一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二来防止某些别有居心人的暗害。
她此时穿着短襟翠湖衫裙,脚下一双水红锻的绣花鞋,将水帕放下,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潜出去。
“姐姐,我给你送东西来了!你在吗?”
青莲刚拉下门插,便猛然听到这声音。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戒备心,脸上逐渐展开了笑容。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琉璃姑娘,咱们姑娘正在后屋沐浴,只怕还有一会儿,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琉璃扑闪着一对天真烂漫的眸子,挥了挥手上的檀木描金小盒,红润的脸颊上红扑扑的一片,表情看起来兴奋不已。
她朝左右看看,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嘘,我给姐姐送礼物来了,这可是份大礼。咱们……”
“那你先进来,外头人多嘴杂,看见了只怕是不好。”
“嘻嘻,青莲姐姐聪明,我正有此意呢!”
琉璃向来娇憨,透露着一股蠢笨的可爱劲儿,显得人畜无害。
她初进宫时,年纪才五六岁,褚九只知道她有个姑姑,早年在宫里头当差,因此借着这层关系,才能捷足先登。
那姑姑去世时,临终托了身边的人照顾她,说自己的侄女儿太笨,让她能在宫里头混口饭吃口就成。
对于琉璃的身世,褚九就只知道这些,也十分相信。
因为照着琉璃这笨脑子,若是殷宫内没人特别照拂,死百八十次也不算多,岂能安全地活到现在?
有人嫌弃她笨拙难言,也有人喜欢她天真纯快。
褚九就是后者。
知道来人,她便随意套了一件月白镶花的亵衣,靸了寝鞋,从后屋走出来。
“你这丫头,我上午说你的都忘了?”
“嘻嘻”
琉璃眼神婉转,先是迎上来,抱着手臂亲昵不已,撒完娇后,才从袖口内掏出锦缎盒来。
“姐姐先别急着说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只一眼,褚九便眉头一紧,心底都生出一股凉津津的诧异,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盯着琉璃的双目。
“你从哪儿来的?”
流萤的整张脸都洋溢着兴奋,仿佛这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没有察觉出褚九语气中的骇然,语气因激动比平时说话加快了许多。
“姐姐你听我说。我刚被姑姑叫去做针线活,就从前院过来,路过熙春花园时,正巧碰见七殿下。”
“姐姐,七殿下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又温文儒雅,他似乎很喜……”
“你打开看了?”
褚九打断了她那无知的幻想,表情十分严肃,语气质问。
琉璃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从褚九的神情中,她似乎也隐约察觉不好,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发髻上的珠钗险些滑落掉地。
“那来的路上,可有被人撞见过?”
“没有呢,九姐姐你放心,我藏得好好儿的,只是在轩华门外碰见了刑公公,他草草盘问了几句,也并没有引起怀疑。”
听完她这话,褚九长长得舒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恍然,却仍旧故作镇静。
“今儿丢了簪花,兴许是殿下碰巧寻着了,才来归还。不过……”
她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向嘴大,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
“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嗡嗡道,“姐姐放心!琉璃绝对把嘴巴管得严严实实的,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不然就灶王爷惩罚我,从此一辈子都不能再吃绿豆糕!”
“好了好了,谁不让你吃了,我这儿还有些,一会儿让青莲给你包起来,都带回去,啊?”
听到有绿豆糕吃,琉璃的浑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咧着嘴乐不可支。
送走琉璃后,褚九这才踱步到内屋,靠着烛光打开了这木檀锦盒。
盒内重重叠叠,足以看出这送礼之人的千万层心意。
等掀开最里层时,是一块明黄的帛,细细包裹着一个极小的物体。
赫然是一块沉碧的玉扳指!
这扳指成色极佳,纵使褚九开眼无数,眼前还是忽闪地一亮。
这扳指她见过。
它常戴在七皇子大拇指上,顺德帝宠爱毓贵妃的事情流传至今,她早已有所耳闻。
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七皇子出生后,顺德帝爱护异常,特地命人寻遍天下玉石,想要为这小儿做一个吉祥物。
可无奈,下边人呈交上来的东西,都不能令老皇帝满意。
七皇子满白日宴,六宫十分热闹。
那日,灵鹫山的璇玑老道在外敲鼓献玉,还大肆扬言,说是上古遗留的宝物。
顺德帝许久寻玉不得,见了这块玉后,觉得似曾相识,十分有眼缘,便留下,还重赏了那道士。
不料道士拂袖而去,半两黄金也不沾染,两袖清风,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十几年过去,当初的这个故事被传呼得十分邪性。
传说这扳指侵染灵性,十分诡异,小时婴孩能用,大时健壮男子亦能进,可大可小,时常随着拇指变幻。
也因此,被视为七皇子的护身符。
原来母妃得宠,皇子受到帝王的注目与关爱,当真能够创造奇迹。
对比起来,她想到了殷鉴。
这位历尽肝胆、几乎险些丧命,争取父皇的垂爱与关心,夺得太子之位的人。
人人都知道,他也是一名皇子。
她在杌凳边上独坐良久,将他曾经述说的语言构图成画面,不由得感到一阵幽微的心疼。
用手抚摸那玉扳指时,指尖莫名地滚烫起来,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这情景实在怪异。
次日凌晨,大地的露气还未消散,凉飕飕雾蒙蒙一片。
大街前的各列府轿,络绎不绝地散去,只剩下几顶软轿,零星地摆在那里,轿前挂了暖黄的灯笼,署了各自的府邸名。
舞姬惯例早起练功,定点穿衣,洗漱,吃食……
时辰一到,前头嬷嬷便拿着戒尺,在舞坊厅堂等待。
若是衣衫不整,亦或迟到者,便要当众惩罚,规矩十分严苛。
太子大宴后,老皇帝体恤奴才,特别恩赐沐浴休整一日。
除了关键职位支之处要人伺候外,其余的人都自行歇息,只要不喧哗吵闹生事。
蟹壳天青上,床几上的沙漏疏疏地响,提示着时间的变换与流逝。
褚九心里藏着事,一整夜辗转难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刻头疼欲裂,见窗外微明,便悄然起身了。
素面朝天,青丝粗绾,廊檐下的宫灯还未熄灭,一盏盏烛火在里头跳动闪烁。
天光微漏,这廊幽转盘旋成了一条蜿蜒通明的道,衬得四周更加晦暗。
廊外的花园中,树木花草簇新的枝叶繁茂,搅合在混沌的末夜中,突兀得有些怪异。
她来不及多想,穿过抄手花厅游廊,只一昧低着头,兀自向前走去。
忽然,一抹皙白的身影赫然横在眼前,挡住了面前的去路。
他青袍依旧,显然一夜未归,双目疲惫地看着她。
褚九头皮一紧,无声地草草迅速行了礼,正欲转身换道要走。
“九姑娘!”
犹豫彷徨的一刹那,七皇子又再次站在跟前,挡住了去路。
“七皇子安。”
兴许是许久未开口,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喑哑,身体往前倾了半个角度,焦急地低沉。
“不知道昨日的锦盒,你可收到了没有?”
褚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依旧不曾抬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七皇子的东西如此贵重,奴婢不敢擅专,只得暂时保存,想着今日给您送过去。”
听见这话,他越发地躁动不安,一向沉稳善雅的他,见四下无人,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怕她跑掉。
“九儿,我的心意你知道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有意娶你为妃,父皇那边我会……”
“殿下!”
她急急地低喝出声。
“殿下请自重,褚九一介舞姬,在这宫内,能得以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殿下若真是为我好,就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姑娘严重了……”
他亦感到自己失礼数,将方才急切的神情收敛几分,讪讪地松开了手,面上有些窘迫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