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安都有些惊讶:“以户主来统计名下产业,这破绽很大呀。”
他竖起几个手指,“譬如,户主让自己几个成年的儿子分家立户,然后把名下田产、房产、商号、奴婢,名义上分给自己几个儿子。”
“如此一来,化大为小,要缴纳的税便少了许多,但儿子还是得听老头子的,这家,还是老头子说了算,奴婢,还是在主家干活。”
侯亶点点头:“没错,这就是绕开累进税率的办法,简单有效。”
侯安都听儿子这么说,疑惑不已:“那朝廷还?”
“父亲可知汉武帝的推恩令?”侯亶问,侯安都想了想,悚然动容:“这、这、这..”
“这就是阳谋。”侯亶笑起来,将画了示意图的纸拿掉,放上一张白纸,提笔写起来。
“经营有方的老头子,置下大量田产、房产以及产业,为了避税,就会让自己成年的儿子分家立户,然后把名下产业,分给自己的儿子们。”
“老头子在时,儿子们即便有想法,也不敢违逆,可等老头子走了之后...”
“兄弟之间,谁会服谁?毕竟自己是独门独户,自己名下产业,自己不做主,听兄弟指手画脚?”
“兄弟间的矛盾,不要说嫡庶之别,就是嫡亲兄弟,搞不好都要翻脸。”
“而宗族产业呢?大宗、小宗,主支、旁支,各房...这要怎么化大为小?谁都想分一杯羹,这就有得争。”
“分出去的田地、产业,等德高望重的家主走了,新家主,还想堂叔伯、兄弟们听他统一调度?更别说拿回来。”
侯安都是地方豪强出身,家族内斗的各种龌龊伎俩,他可是见识过,也听说过。
现在听儿子这么一说,酒瞬间醒透了。
如此做法,可以在两三代人之后,让那些大庄园、大家族从内部瓦解。
难怪今天酒宴上,赴宴的文武官员谈起这件事,面色各异,而皇帝能想出这种绝户计,也真是坏得可以。
然而皇帝有“坏”的本钱,谁敢不服?
侯安都思索起来。
他当年,跟着陈霸先北上,征战沙场几十载,图的是什么?
当然是图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高官厚禄。
等到自己有钱有权了,就要广置田产,侍妾成群、宾客盈门,吃喝玩乐,随心所欲。
此次出征归来后,他和许多将领凭军功加官进爵,又有不少赏赐,便打算买更多的田地,买新的别院。
买更多的烈酒,养更多的乐伎、乐师,买年轻漂亮的美人,夜夜笙歌,夜夜做新郎。
如今的日子,也确实爽得很,所以侯安都觉得新朝廷真是好,给李笠做鹰犬,超值。
他这样出身岭表的“粗鄙武人”,可以靠着军功,在朝中有体面的官职,平日有体面的排场,体面的生活。
平生所愿实现,真的很满足了。
可这“累进税率”若真的实行,或者说,这新税制...
“这新税制,有何名头?”侯安都问,侯亶回答:“既然只有地税、户税这两税,就暂时称为‘两税法’。”
侯安都点点头:“两税法,这两税法,真的要实行么?若如此,富贵人家被征的税大幅增加,难免人心浮动。”
“所以,目前只是放出风声。”侯亶放下笔,“当然,陛下要做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所以,朝廷打算先在一些地区试行。”
“试行?”侯安都对儿子透露的消息很感兴趣,侯亶回答:“对,试行。”
“两税法有利有弊,比较突出的弊,其实许多人都有指出...”
“是什么?”侯安都追问,因为这事关自家切身利益。
侯亶讲解:“一,户税的税额是以钱计算,那么,一旦某地钱币流通量不足,就容易产生钱重物轻的现象。”
“天下绝大多数百姓,都是种地的农民,这一点,很要命。”
“他们要先售卖自己的种地所得,才能换到钱,拿去缴户税,可钱在商贾手中,一旦钱重物轻的情况出现,百姓们等于是贱卖自己的种地所得。”
“二,地税的征收对象,是地不是人,那么,官府其实就不在乎地归谁,反正只要能按照田亩数征税即可。”
“也就是说,朝廷一旦全面实行两税法,对于抑制土地兼并的意愿,会减弱...”
“这从长期来看,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因为土地大量兼并,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没有地种。”
“而工商业未必能完全吸纳这些无地人口,于是,流民四起,局势危如累卵...”
侯安都问:“不是实行累进税率么?按土地亩数分级来征税?这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土地兼并吧?”
侯亶摇摇头:“累进税率的作用,更像是推恩令,让大庄园、大家族走向瓦解,但是,这些富贵人家子孙,依旧能占据越来越多的土地。”
“尤其那些豪商,他们通过经商,每年都能轻松赚下大量钱财,然后拿来买地,他们的子孙,在前一代人的积累下,继续大规模买地...”
“即便老头子去世后家庭瓦解,兄弟分家,但分出去的一个个小家庭,凭借起家优势,依旧会膨胀起来,不断开枝散叶,占据更多的土地。”
这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侯安都点点头:“也是,试行的话,想来更稳妥。”
他又想起了自己广置田产的梦想,有些遗憾的说:“如此一来,田买得越多,将来要缴纳的税,也会越多...”
“父亲,自古以来,土地都是最宝贵的财富,有地就有粮食,有地才有保障,该买就得买,买多少都值得。”
侯亶说着说着笑起来,阐述自己的看法:“加税就加税,比起土地的价值,累进税率加的税,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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