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听父亲这么说,便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方才,王旭随父亲王玚入驿馆下榻,偶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别样的吟唱声,仔细一听,大喜:
竟然是洛生咏!
他琢磨着莫非是哪几位士族才俊在隔壁吟诗作赋,便想着“相请不如偶遇”,到隔壁看看。
毕竟,他是琅琊王氏出身,一流的世家高门阀阅,在任何士族子弟面前都不落下风。
结果这一去,发现对方竟然是几个“粗鄙武夫”,是以洛生咏做行酒令。
这简直是斯文扫地,让王旭怒从心起。
奈何动手是不行的,打不过:那几个是军官,身材魁梧,胳膊好像都快和他大腿一样粗了。
动嘴的话,他堂堂琅琊王氏子弟,怎么能和粗鄙武夫同堂论战?这不是人和狗互咬么?
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所以,王旭没有报出家门,改名更姓,诈称是建康小吏,公干路过虎牢。
方才听得洛生咏,想来见识见识。
于是坐了一会,听这帮“粗鄙武夫”讥讽洛生咏,越听越恼火。
对方说,所谓洛生咏,不过是洛阳书生读书调,本质上就是洛阳话而已,和洛阳街头的摊贩叫卖声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建康的士族们为何以精通洛生咏为高才,仿佛是天上人才会说的话。
王旭听得这种说法,当时脑袋都要炸了,但强忍怒火,做若无其事状。
对方又说,如今朝廷收复洛阳,那好,有空大伙去找洛阳街头的摊贩学学叫卖声,日后碰到了假清高的士族子弟,捉弄一下,也是不错的。
种种言论,对于王旭而言简直是不堪入耳,再也坐不住,找个借口告辞。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王旭越说越气愤,“听说,军中还特意教那些粗鄙武夫洛生咏,这把洛生咏当成什么了?当成人尽可夫的倡妇?”
王玚摆摆手:“行了,这种气话,你现在说过之后,就莫要再讲,当心祸从口出。”
“父亲,这倒是怎么了?陛下为何如此作践读书人?”
“作践读书人?”王玚闻言拿起案上放着的石经拓片,“如果陛下作践读书人,又如何会对石经如此上心?”
“不仅对洛阳发现的石经残片上心,还想方设法,要把当年沉入黄河的熹平石经、正始石经石碑找到,并捞起来...”
“若陛下作践读书人,就不会想方设法收集天下书籍,组织学者校对,然后大规模刊印,填充各州学、县学图书馆,并在书肆大量销售。”
“朝廷大办教育,让越来越多的人,能够读得起书,看得起更多的书,这不能用‘作践’二字来说吧。”
王玚的话,让王旭哑口无言,但是,他还是忧心忡忡。
因为皇帝对世家高门,乃至对士族的不屑,可是明明白白体现出来的。
选官制度上,不看中出身、门第,越来越推崇科举,大量寒族子弟通过科举入仕,做流内官,挤压了士族子弟的官位。
九品中正制虽然未废,但已名存实亡。
数百年来,历代朝廷对士族在土地、赋税上的优待,楚国已经取消得一干二净。
士族的庄园,维持的成本越来越高,收入减少的同时,开支大幅增加,许多人已经无法维持优渥的生活,以及像样的排场。
皇帝基本上不举办什么宫廷诗会,也不怎么召集文人墨客吟诗作赋,逢年过节的隆重酒宴,助兴节目,大多以射箭为主。
皇太子和诸位皇子的佐官,没多少士族官员,多是些微寒小吏或行伍出身官员。
陪伴皇子们读书、娱乐的同龄人,要么是军校同学,要么是勋臣、军属子弟,很少有士族子弟。
种种迹象表明,皇帝真的不屑于和世家高门乃至士族亲近,敌意很明显。
但又不能说是赶尽杀绝。
因为有各级学官这一“清望官”来安置士族子弟,士族出身的官员,该有的待遇丝毫不少。
甚至靠着各种“补贴”和“津贴”,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和排场,有舒适的官邸住。
譬如外出公干,有“特勤”作为侍卫一路护送,沿途驿站可以从容住宿,根据官阶,有对应的住宿待遇(特勤人数多寡也是如此),吃住行都不用愁。
但没有官职的话,什么待遇都没有。
“当今天子,乃奇人,不可以常理度之。”王玚轻声说着,他已故的父亲王冲,当年是李笠在徐州刺史任上的长史,对李笠这个人,有很深刻的看法。
王冲当年曾对他说,李笠乃奇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时局不一样了,你要记住。”王玚交代着,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大概也就还能活个十来二十年。
“陛下要的,不是斯文扫地,确实是文学大兴,但那是寒族的文学大兴,士族占据主流的时代,终将会落幕。”
“父亲也许看不到那天,但是,你们会看到,并亲身经历。”
“除非时局有变,否则..想要家门不堕,就得凭真才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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