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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别院的大堂中,吴小娘子还抱着琵琶在那轻拢慢捻。
她不过二八年华,确实很漂亮,美目流盼,时不时向王笑这边偷瞧一眼,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红晕。
秦淮河上的花魁一年一年地换,这个现在最当红的南曲花魅也不输以前的柳如是、顾横波等人。
柳、顾等人名气之所以大,才色双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在于与她们牵扯的男人。
若真要说相貌,便是顾横波在此,怕也要觉得这吴小娘子比自己嫩些。
但在王笑眼里,美人都差不多。
他虽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新花魁前面,却觉得自己是上一代的人,是和她的前辈们玩的那一代,总之是有代沟的。
这事大概就像追星,他已经没耐心去欣赏新出的偶像了。
王笑的目光始终落在钱谦益那张老脸上。
“催缴欠税……此事,下官必定支持。”钱谦益很快就表了态。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事了,之前郑元化这么说的时候,他也是表态支持的。
王笑也不说话,眼神颇具压迫感。
钱谦益面露坚毅,又道:“钱粮系军国急需,整顿税赋、清理积弊,此必行之事。不过……”
这“不过”二字一出口,王笑也不意外,还轻笑了一声。
钱谦益道:“不过郑元化主政江南时,催缴之事就已完成了大半,江南缙绅所欠税额,似乎……大多已补上了。”
“补上了?”王笑终于开口,语气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钱谦益顿觉自己身上扛着一座泰山。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却还是面不改色,缓缓答道:“税赋之重,首称江南,而江南之中,苏、松、常、镇、嘉、湖、杭七府财赋甲天下。前些年,旧赋未清、新饷已迫,积逋常达数十万两。郑元化在位时,屡次催科而不可得。去岁,着令铁册军督办此事,竭力催逼征收,手段酷烈,故七府积欠大半已经缴纳,民力已穷。”
“哦,是吗?”
“此事下官也只是听说,想必户部有造册登记,钱粮也应在库仓里。”
“哦?造册?那册子呢?库仓里的钱粮又在哪里?”王笑接连问道:“历年拖欠的粮税帐目又去了何处?”
钱谦益不愧是宿老,闻言也不惊慌,反而一脸茫然与疑惑,奇道:“册子不在户部吗?钱粮若不在库仓,许是用在了军需上。”
“哦?也许是用在了军需上,所以这一仗还打成了这样。”
“想来那是晋王麾下将士奋勇,江南兵马不敢缨其锋芒。”钱谦益道:“此事当时是户部孙崇、铁册军黄斌督办,大学士应思节也该知道,下官却未经手过,实不清楚。”
王笑“呵”了一声。
那户部尚书孙崇已经自尽殉难了,偏是早不殉晚不殉,等南京城破了,人都投降了,王笑开始清算南京官员了,他才想起来要替隆昌皇帝殉难。
这人殉难之前,还把户部卷宗烧了个干净。
至于黄斌已死,应思节已逃。
这江南积欠的税目,颇有人死债消的意思。
钱谦益则是半点不露,脸上依然一派坦诚,口口声声“坚决支持”,半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但,支持是非常支持,可惜他不了解此事,能做的也只有告诉王笑“我听说,好像已经补齐了”,也不说“我一定劝导江南缙绅”。
他反正是不欠税的,不久前竟是连田地也卖了个干净,平时只买些书籍、金石、古玩、字画之类的风雅物件来把玩。
王笑确实拿不到钱谦益一点把柄。
这位江南士林领袖称得上是滴水不漏。
但王笑今日肯定来钱家别院赴宴,其实是给了钱谦益面子,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然他又不是没地方吃饭,还特意跑一趟。
如果说钱谦益有什么难处,摊开了直说,王笑或许也能理解。
偏是这样圆滑……圆滑过了头,反而没什么好谈的了。
此时菜还未上全,案上已摆着几道美味佳肴,雪白的鱼肉在红汤中看起来极是可口,一队舞姬翩跹入堂,肌肤如鱼肉一样白……
王笑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告辞了。”
“晋王,宴席还未开场,不如看过下官特意准备的表演……”
钱谦益话音未落,王笑已摆了摆手向外走去。
“算了,天太晚。”
一路出了钱家别院,外面是傍晚时的金陵街景,颇为悦目。
九月下旬的气侯温润,风吹来都是软绵绵的。
这里的朝堂人物也是这般软绵绵的,说话做事如同打太极拳一般,春风化雨。
王笑的耐心也一点点消耗下去。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给钱谦益脸了,既免了其人卑恭屈膝投降清廷的尴尬,让其还能继续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当士林领袖。
今日还特意上门赴宴,给足了颜面。
可惜,他给了钱谦益这个机会当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对方却只想摆开盛筳,当一个酒肉之交。
对这样的人,王笑心里只有一个四字评语,虽然这四字显得他有点狂,他平素也很少用。
——不识抬举。
~~
柳如是站在远处的阁楼上,看着那位晋王带着一众护卫离开别院。
她虽不明白为何才开宴晋王就马上走了,多少却还能猜到是他与自家相公政见不合。
柳如是于是下了阁楼,往大堂走去。
入秋时节,天黑的很快,才这一小会儿,夜幕就笼罩下来。
堂中有婢子点了灯,却见钱谦益一脸黯然地坐在那儿,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他看着灯火,叹息着,低吟了一句。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相公又有佳句了。”柳如是说着,举步过去。
她从门外走到钱谦益面前,走了十余步。若是平时,她大抵要作一二佳句与他应和,今日却没这样的底气。
毕竟刚才离开的那位客人几首词作都是惊天动地的千古名篇,她觉得自己夫妻二人若再在这里诗歌相和,有些班门弄斧了。
这种奇怪的心思也没甚好说的,柳如是却能听出钱谦益这一句诗中那种怀念前朝之意。
夫妇两人对谈了一会儿之后,钱谦益终是忍不住对自己的侧室感慨起来。
“晋王要催缴欠税,今日我虽把他应付过去,只怕也失了他的器重。”
柳如是宽慰道:“那相公不必再费心仕途如何?幸好往后天下安定,也可谓是功成身退。”
“我遗憾的不是仕途啊,乃是担忧江南再起变乱。”钱谦益道:“便说这催科,于招抚相妨。如今局势不稳,本应以招抚为主,晋王却急于催科,岂是善政?竭泽而渔,明年无鱼,岂不痛哉?”
他抚了抚长须,以忧国忧民的语气又叹道:“江南赋税冗重,除了必要征的赋役,杂派更是五花八门,就是名门望族也常因重税而陷入窘境。前些时日好不容易才缓下去,如今催收,免不得落一个鱼肉百姓的专制之名……”
柳如是却不再像平日那般顺着钱谦益应答。
她记得当年郑元化要收织税,自己夫妇就议论过此事。当时她担忧的是变法不动根本,织税最后还会落在贫苦织工头上。
但如今情况显然是不同了。
她平时偶有与董小宛、李香君通信,对北方的情况也略有了解……因此,心里便不太认同钱谦益所言的“追缴欠税是鱼肉百姓”的说辞。
简单来说,能欠税的人,都是有能力收买胥吏的门户,要把这欠税追回来,与百姓何干?
可笑的是,当时江南士绅反了郑元化,明着是讨伐郑元化“专权”,可最后郑党一倒,唯一留下的政策竟是保留宰相,追缴欠税之事反而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