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刘景泓也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只会一味的和稀泥,他能令诸如冷临江,姚杳,何登楼这样的能吏对他俯首帖耳,还是有他的手段和心机的。
想要坐稳京畿门户的府尹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刘景泓从永安帝登基就做了京兆府尹,到如今十六年了,从未犯过大错,也从未被什么祸事牵连到。
朝中如何的风云变化,他都能岿然不动,不得不说,刘景泓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是朝臣们中的翘楚了。
想到这里,韩长暮目光幽深的打量了一眼这三个刘景泓手下的得力之人,思忖道:“着人盯紧了苎麻巷。”他转头望住冷临江,声音沉了沉:“还是要设法见到安昌侯,或者安锦羽贴身伺候的人。”
冷临江点头:“我再走一趟安宁侯府,无论如何得让盛思渊带我去见见被撵出去的那几个人。”
想到这一节,冷临江眯了眯眼:“说起这个,我今日在安昌侯府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出来的时候,听他们府里的管事说了一句,安锦月一直身子羸弱,这一年来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安昌侯素来又是个最信鬼神的,这几日总念叨着安锦月怕是撞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要找个得道高人来驱一驱。”
说着这话,冷临江转头看着姚杳,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
这笑容很是扎眼,只差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如坐针毡。
现在拔腿就跑还来得及吗?
“阿杳啊,来,喝茶,这可是御赐的信阳毛尖。”冷临江满脸堆笑,亲手斟了一盏茶递给姚杳,热情的叫人浑身发汗。
现在再掉头就跑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姚杳也的硬着头皮趟一趟。
姚杳木着脸接过茶盏,放到一旁,一脸戒备的瞪着冷临江,抱紧了手臂:“少尹大人,你想干啥?”
冷临江嘿嘿一笑:“这不是,安昌侯府要找个得道高人嘛。”
姚杳眼皮一跳,咂摸了下冷临江的话,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对,得道高人,找顾辰啊,顾辰学过好多年,得道不敢说,高人是一定的。”
冷临江嘴角直抽:“顾辰不行。”
“他怎么不行?”姚杳梗着脖颈问道。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开口:“他是个男子。”
“对,对,他是个男的。”冷临江心领神会的接口道:“安锦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安昌侯是不会同意让个男的去给她驱邪避祸的。”
“......”姚杳彻底无语了。
他们说的真的很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何登楼也适时补了一刀:“姚参军是扮过女冠的,熟门熟路了。”
“......”姚杳瞪了何登楼一眼,真是干啥啥不行,挑事儿第一名。
世人皆知,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是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但略有家财的朝臣都爱在太平、善和、兴道、务本这几个里坊买宅子。
无他,离着宫城近,每日能多睡会。
安昌侯府的府邸就在善和坊,过去是侯府和公主府连在一起的,几乎占了大半个善和坊。
后来荣贞长公主故去,公主府被宗正寺收回,安昌侯府虽然少了一半的府邸,但仍称得上是善和坊里数一数二的大宅。
娶了荣贞长公主之后,安昌侯府不但没有蒸蒸日上,反倒愈发的不济了,安昌侯丢了差事,只在光禄寺里领了个寺丞的闲差,仕途上无望,可庶子女却一个接一个生出来,硬是将荣贞长公主给逼成了京城中的笑柄。
荣贞长公主故去后,安昌侯连寺丞的闲差也丢了,只靠祖宗的荫蔽过日子,生的子嗣多,开销大,子孙们又个个上行下效,养成了只会提笼架鸟的纨绔,没有一个有正经差事的,听说这些年,安昌侯府已经开始变卖府里的古玩字画了,就连宅邸都砌了隔墙,陆陆续续的往外卖。
包骋和顾辰站在了黑底描金字的牌匾下,抬头望了望虽然内里已经败落,可外头仍旧光鲜的高门府邸。
两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半旧不新的灰色道袍,背着一样的褡裢,唯独不同的是,顾辰的肩上扛着“卜天问地,指点迷津,去凶避祸”的幡子。
幡子迎风,哗啦啦的响着。
包骋想着方才在内卫司的情形,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坑了。
这一段时间,他一直躲在内卫司的廨房里,对着那些诡异的符文绞尽脑汁,却毫无头绪。
今日晨起,内卫又送来了一批符文,说是昨夜从修平坊的一个凶杀现场的墙上描下来的,他正拿着两份符文比对,就被人给揪到了公事房。
刚一进门,就被姚杳一同天花乱坠的恭维夸奖给哄晕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事情,再回过神,他已经和顾辰站在了安昌侯府的府门前。
他脑中回忆着顾辰与他讲的安昌侯府的情形和这回要查问的重点,还有作业修平坊中案子的大概情形,顿时觉得这次的差事是个坑,搞不好要把他也给埋进去。
顾辰看着跑进府门通禀的门房,低声对包骋道:“我只送你进去,引荐给安昌侯,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
包骋战战兢兢道:“别啊顾总旗,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可不懂道法,说错了会被打出来的。”
顾辰嗤的一笑:“阿杳说了,你最会胡编乱造,安昌侯只有被你忽悠的找不到北的份儿。”他微微一顿:“保不齐还能大赚一笔。”
二人窃窃低语的功夫,安昌侯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哎呀,顾真人,顾真人亲自上门,真是,真是蓬荜生辉啊。”
这猝不及防的热情让包骋诧异无比,他恍若无意的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位安昌侯。
这一看不打紧,才要叹一声岁月不公啊,包骋也瞬间明白了,当年的荣贞长公主究竟看上了安昌侯什么。
是脸,她图他的脸!
这张脸面容清隽,桃花眼眼尾上挑,清澈的双眸带着无尽涟漪般的情意。
看到这张脸,包骋才惊觉,他穿过来的那个前世中,什么男神小鲜肉,都硬生生的被这张脸比成了平平无奇!
至于自己这张脸,包骋无奈的摇了摇头。
真是丑陋的五官青出于蓝,漂亮的皮囊古今通用。
安昌侯今年应该有四十二三岁了,可是他保养的极好,满头乌发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皮肤细腻脸上无斑,皱纹更是不知为何物。
一身浅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丰神如玉。
这是四十多岁的人穿了件三十多岁人的衣裳张了张二十多岁人的脸!
不是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吗?
这个朝代可没有前世那么多堪比自残的整容术来永葆青春!
可见杀猪刀也是挑肥瘦的!
包骋难掩震惊的望了半晌,才低声问顾辰:“安昌侯的女儿生的美吗?”
顾辰目不斜视,意味不明的嘿嘿笑了两声,迎上安昌侯,一派高深莫测的淡然,轻甩了下拂尘:“无量天尊,侯爷客气了,贫道掐指一算,侯爷府中近日不太安稳,侯爷与贫道到底有些香火情,不好坐视不理。”
听着顾辰这些故弄玄虚的话,包骋简直忍不住要笑,忍了又忍,才做出同样的高深莫测。
安昌侯感动的简直都快哭了,感恩戴德的把二人往府里迎:“是是是,本侯,本侯此前去请了顾真人好几趟,都没见到真人,还以为真人要弃了本侯不管了。”
顾辰端着架子:“贫道闭关了。”
安昌侯显然是知道“闭关”二字的深意的,脸上的笑容更盛,看着顾辰的目光简直就像看着活神仙一般,满脸推崇:“本侯这回一见真人,就觉得真人气度更加高华,果然是道法大涨。”
包骋把后槽牙咬的紧紧的,才勉强忍住没有笑出声。
真是想不通安昌侯是从哪看出顾辰气度高华的!
这不是睁着眼儿说瞎话嘛!
三个人进了安昌侯府,包骋只觉得浑身一凉,像是阳光绕着安昌侯府洒落,半点暖意都没留下一般。
包骋缩了缩脖颈,往左右一看,顿时心下恍然,难怪这府里寒津津的呢。
打他们一入府门,入目便是成片成片碧波如海的竹林,而脚下的这条路,正是在竹林中铺就了一条两人宽的青石板,一直蜿蜒到了竹林深处。
浓密翠绿的竹影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将阳光尽数挡在了外头,即便有稀疏的光落进林间,一阵风过,也尽数轻摇破碎在了地上。
茂林修竹婆娑轻响,青石小路上清扫的干干净净的,不见半点落叶杂草。
虽然这里阴冷潮湿,但青石上也没有长出青苔,走在上头并不觉得湿滑。
包骋紧了紧衣襟,跟在安昌侯和顾辰的身后,审视的打量着四周。
竹林的深处有人影闪动,时不时的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应该是有下人在清扫打理竹林。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见到其他的府中之人了。
包骋心中有些诧异。
他穿过来的包府虽不算什么高门大户,但那排场却也丝毫不小,每个主子的身边都有七八个下人伺候,他从前不招人待见,身边只有一个小厮,这回他点了进士,地位陡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那个长得跟小白脸似的便宜哥哥见到他就绕着走。
他房里的伙食也连跳三级,每顿饭都吃的他心惊肉跳,生怕把包府给吃破产了。
他身边缺的下人也都补齐了,据说往他院子里挑人的时候,场景格外的壮观,真是人山人海挤破头。
包骋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咸鱼翻身的这一天,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做个安安静静的纨绔就是老天赏饭吃了。
包府里除了在各个院子里伺候主子的下人,包府还有诸如厨子,门房,管车马的,管洒扫的,管针线的,管浆洗的等等五花八门的下人。
林林总总的算下来,包府的下人总有二百来人了。
除了入夜各院落锁,不许随意走动之外,白日里在府中随处可见各司其职的下人。
包骋以为,凡是高门大户,都应当是这样的排场,这样才显得出自家的如云富贵,不会被别家给比了下去。
但是眼前安昌侯府的情景,显然并非是如此的。
府中非但见不到几个下人,就连景致也多半萧条落魄,一看就是少有人精心打理的缘故。
包骋踮起脚尖儿,眯起双眼,往竹林深处望去。
只可惜竹林如层峦叠嶂,葱茏的绿意阻碍了视野,实在望不到太远的地方。
包骋只觉得越发的奇怪了。
好端端的一个侯府,怎么搞的阴森森的。
即便安昌侯府落魄了,也不至于连下人都用不起了吧。
他抿了抿嘴,听到前头顾辰和安昌侯说的十分热闹,他按下心思,继续往前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走出了这片令人有些压抑的阴冷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竹林外是与其他府邸一般无二的房舍院落,白墙黛瓦,青砖墁地,虽然窗棂上红漆剥落,墙上也长了半截青苔,处处略显破败,但收拾的还算干净利落。
唯一与其他府邸不一样的是,房舍的梁上挂着红白二色的布幡子,上头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经文,仔细分辨,这些经文都不是佛经,而是道法;窗上贴着黄底红字的符箓,没点道行的人还真认不出;素白的墙上用朱砂写了诡异的符文。
包骋且走且看,觉得这位安昌侯中毒颇深,估计是救不回来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见安昌侯十分卑微的对顾辰道:“顾真人,你看,本侯这府里,哪里不妥当。”
其实顾辰也被安昌侯府里的这一番做派给惊住了,惊得半晌闭不上嘴,神情复杂的看了安昌侯一眼:“侯爷可知过犹不及。”
安昌侯干干一笑:“知道,知道,可是,”他欲哭无泪道:“可是本侯这阵子真是,真是焦头烂额,处处不顺。”
顾辰掐着手指头叹气:“侯爷可知,根源不除,做再多法事道场亦是无用。”
听到这话,安昌侯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一把抱住了顾辰的手臂,满脸哀求之色:“顾真人,顾神仙,你不能不管本侯啊,要救救本侯。”
“侯爷莫慌,贫道既然来了,就不会置之不理。”顾辰不动声色的把手臂抽出来,半眯着双眼,一本正经的掐算了起来。
安昌侯这才松了口气,一脸虔诚的望着顾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