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饮茶(2 / 2)

把唠叨、贪吃又懒骨头的龙四扔在桑榆似乎是一个正确的决定,鹿九一个人的脚程快了不止一点两点。

不到两个时辰,裕西关在身后变成了苍黄色的剪影,而净灵群山愈发迫近视野,如同天边拔地而起的一围掌根,指腹隐在半山腰以上的积雨云里,露出的山体半灰半青,隔绝了关内的温热暖湿,整个气温似乎骤降了。

再过最多一旬,人马呼出的气都要开始翻腾出白雾来。一路跑马,鹿九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粘着衣料贴着皮肤,让人不舒服。

他开始想念自己房间里的那只木桶。他下马,整整行囊,牵着黑马走向一座山脚——今日的最后一缕夕阳正好照在那里,将一个破败的小酒肆涂抹得暖黄,脏到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门帘遮掩着里面,细弱的光线在上面分界出了晨昏。

用脚想都能知道里面有什么。鹿九一边走,一边不抱任何期待地想。破桌烂椅摇摇欲坠,但这么些年好像钉钉补补也从来没有换过新的;柜台后面常年站着个圆胖脸笑眯眯的掌柜,鹿九曾经疑心他是不是被种在了那个酒柜后面——因为从来没见他出来过,一直在那方圆几寸的小空间里拨弄算盘珠子,也不知道在算什么;掌柜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块被虫蛀得斑驳的大木板,上面零星挂着几个菜名酒名,一看就是做戏做得很不诚恳,那字写得没有人能看懂。

掀开帘子走进去的一瞬间,鹿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像是绷紧的弓弦骤然散了摧枯拉朽的力量,像是挺直的脊背一下子抽掉了那根支撑骨,像是在冰霜风雪里与天地角力的野兽,突然回到了破旧的、脏兮兮的,但是安全而熟悉的树洞,它收起刚毛和獠牙,蜷成一团,开始被极端的疲惫侵袭。

一直到一杯茶

“笃”地被放在眼前,鹿九才兀地一惊,手指习惯性的缩紧,指尖摸到了袖中刀被捂热的柄。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竟是坐着睡着了。面前的压根不是什么茶盅,就是一个木头酒碗,纹路和经年的裂纹沉在茶底看得清晰。

闻着味,该是雪顶长青——这一勺子茶叶拿到市场上去卖,怕是能换十斗金和几百间这般大小的酒肆。

偏偏被人糟践,用煮艾叶似的粗犷方式折腾得横七竖八蔫头搭脑,横陈在破碗底,像是一团烂糊糊的水草。

鹿九静默无声地叹了口气,垂着眼,抬手拿着酒碗。一抬腕,饮尽了烂水草煮的茶。

放下空碗,刚在身边站着的人已经在对面坐下了。

“你太大意了。”他沉声说。鹿九下意识挺直了身体,垂头听训。这人一向不怒自威,更何况他现下,看着颇怒。

对面的男人已不算年轻了,玉冠束发,高挑劲瘦,月白对襟披风里穿了天青色的深衣,若不是腰间该佩羽扇玉珏的地方束了把不伦不类的伞,只怕见过他的人十有八九会以为此人是个颇有几分样子的文人。

他惯是严肃的,现下沉着脸审视着鹿九的样子就更是冷硬。但和卫部其他的人不一样,鹿九并不太怕他。

身在这个位置,训练起来不近人情也好,杀起人来鬼神辟易也好,都是应该。

何况卫首恶归恶,凶归凶,但不曾苛待下属,从来都是领最难的任务,身先士卒,义无反顾;手下有人犯错,关起门来罚得凶,出去了对着上面的人却是罪己为先,对于属下能保就保,不能保也要争个利落体面。

这样的人,让鹿九莫名觉出了安全。鹿九在很多方面迟钝笨拙地令人咋舌,对某些事却又能表现出异乎常人的敏慧。

约莫是因为见过最纯粹的善意和最直接的恶念,他对于人的划分是总是依据直觉,粗暴稚拙得近乎偏执:恶人伤我,好人反之。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人,冷冷地盯着他,像是随时要暴起砍人。但鹿九刚灌下去的茶,是他煮的。

从夜秦奔波返程,

“缠骨丝”余毒未清,连日来鹿九都无法说话。一路风餐,更是没有保养调息的机会,嗓子里火烧火燎,像是时刻炙了块烧红的炭火,吞咽中有血铁锈般的味道。

那碗雪顶长青里,怕是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鹿九摸摸咽喉处,清清嗓子,感觉那种难耐的灼痛一时间轻了许多。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人阴云密布的脸,莫名有点心虚,复又低垂了头,嘴形一动,是一句无声的

“卫首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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