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都以为起手很难,其实,收手更难,知道在什么时候收手,最难。”张晨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曾经陷入这样的迷失中,那就是总是收不了手,自己看着自己的画,总觉得还有遗憾,想表达得更完美,不停地去改。
“结果,越改毛病就越多,改到自己都丧气了。
“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每一幅作品,都是有遗憾的,你让达芬奇让伦勃朗或鲁本斯,看自己的作品,都是会有遗憾的,不过,他们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姚芬问。
“那就是,他们的画,都是别人订制的,是有交货时间限制的,你从鲁本斯的很多画里,都看得出来,最后一笔落在哪里,看得出来他是急匆匆的,为什么,生意太好,业务繁忙,每一幅画,都没有充分的时间去完成它。
“都是临要交稿了,到法国的船或者马车,马上要走,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完成。”张晨说。
姚芬轻轻地笑着:“你看画就注意这些啊?”
“对。”张晨笑道,“我很容易陷进去,我看画的时候,很容易把自己就搞混成那个画家了,感觉自己在画着,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中间什么地方,反复修改了,我看鲁本斯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鲁本斯,看毕沙罗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毕沙罗。
“他们的那种开心我感觉得出来,像毕沙罗,他画着雪后的巴黎街道时,他的心情是多愉快啊,不愉快就画不出来空气那么清新的天空,我都感觉得出来,他是一边吹口哨一边画着的。
“看的多了,感受的多了以后,我也明白了,没有任何一幅作品是没有遗憾的,遗憾就是作品的组成部分,明白了这点之后,我画画的速度就快了起来,也知道在哪里收手了,姚芬,你知道我为什么画画画得很快吗?”
“为什么?”姚芬问。
“我在追气。”张晨说,“中国话里,很多话是很奇妙的,比如一气呵成,气韵生动,我就是在追一气呵成的这口气,一幅作品,是有自己的节奏的,它在自己的节奏里,气韵生动,你追上这口气,一气呵成了,作品就完成了,完成的时候,也就是断气了。”
姚芬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的,这一口气断了之后,你再去改,就很别扭了,我这个说法,不光光画画是这样,音乐更加,你去听一部交响乐,四五十分钟,从头到尾酣畅淋漓,那是一个很缜密的演绎,对吗?”
姚芬点了点头。
张晨看着姚芬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作曲家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可不是只用了四五十分钟,而是几个月,一个一个音符这么写出来,改出来的,这个过程,他可能绞尽脑汁,可能呕心沥血,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但能够支撑他走下去的,就是那口气一直在。
“要是不在了,作曲家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了,他只能把它放下,这就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未完成作品存在的原因。
“我们画画,其实也是这样,不管你花了多少时间去创作这幅作品,作品内部的节奏,这口气一定要在,要是不在,你也就必须结束它了,一气呵成以后,就马上收手,相信我,不要再去改,怎么改都改不好的。”
姚芬点点头,她说:“有道理,学到了。”
过了一会,姚芬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收手。”
这就是意有所指了,张晨心里咯噔了一下,愣在了那里。
张晨看了看手表,五点多钟,张晨问姚芬:“你想回房间睡觉吗?”
姚芬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外面海边走走,对了,我们去看日出怎么样?”张晨问。
姚芬说好。
两个人朝酒店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看到那个保安已经不在了,外面院子里的满地繁星已被关掉,天还是很黑,一盏盏的庭院灯亮了起来。
两个人走下台阶,张晨看到,那个大堂的值班保安,和停车场的保安两个人站在停车场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看到张晨出来,两个人赶紧把手里的烟放下,藏到了手背后面,身子也站直了,张晨和他们摆摆手说,辛苦了。
张晨和姚芬,两个人走到了花园的尽头,一直朝外面的海滩走去,细细的海风吹过来,有点凉,海浪不知疲倦地缱绻着沙滩,他们看不到远处的海浪,但能够听到它不知道疲倦的哗哗的声响。
黎明前的这个时候,是天最黑的时候,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天上的星星又已经藏匿了起来。
两个人朝海浪响动得地方走去,也就是朝着大海走去,走到了模模糊糊,已经可以看到大海,看到海里那一层一层,不断地推进的白色的浪线时,凭经验就知道,再往前走,沙滩是潮湿的。
“我们就坐这里等吧?”张晨说。
姚芬说好。
两个人把脚上的人字拖脱下来,放在了沙滩上,然后人,并排坐在了人字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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