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然小心,但还是明显带着对林聪的赞赏的,话音落下,底下一众大臣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天子。
闻听此言,天子倒是点了点头,道。
“嗯,的确是控制的不错,和往常各地报上来的消息,都差不多……”
啊这……
所谓听话听音,天子的这话,虽然口气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话中之意,却不难理解。
和各个地方曾经出现的民变一样,可以理解为都平稳的渡过了,也可以理解为……处理的很平庸,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一念至此,底下不少大臣顿时想起了一个问题,当初林聪调任的时候,不少人觉得,这是天子在打压他,可也有一些人觉得,这是天子在考验他。
如果说,后者才是天子的真正用意的话,那么再看这次的事情,有很多就能解释的通了。
譬如说,天子为什么在处置刘安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很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的事情,所以,在等着林聪查他,可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林聪倒是查了,也抓了,可偏偏,碰上了民乱这样的事情……
目前看来,至少在这桩事情上,他的处置,是不令天子满意的。
相互看了一眼,随后,次辅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当中,林聪的处置有所不当,这些商贾既然能够帮忙劝服百姓,那么大有可能,最初煽动百姓的就是这些人,如此举动,乃是公然和朝廷对抗,林聪不仅不察,而且还答应了他们的条件,虽说也平复了民乱,可仍有失职之罪。”
和刚刚罗绮的观点截然不同,俞士悦像是又走了另一个极端,直接说林聪有罪。
这话一出,底下的一众大臣再次看向天子,却见天子摇了摇头,道。
“这话说的未免重了,好歹是稳定了局面,安抚了百姓,算是为朝廷立了功,总不能他平复了民乱,反而朕要怪罪他吧?”
口气倒是颇为轻松,没有什么沉重之意,让在场群臣略略一愣,这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天子到底在想什么?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肃然道。
“林聪的事情,朕不会过多苛责,就让他继续在大兴县当这个知县吧,只是,诸卿可知,这次雪灾,不仅仅是京畿附近,河南,浙江,山东,都报来了灾情……”
随着天子变了脸色,底下众臣也随之打起了精神。
他们早就知道,光是区区一个林聪,肯定不足以将他们这么多重臣都召集在一起。
天子既然让他们来,说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商议。
果然,不出意外的是,紧接着,天子便道。
“这般事情,肯定不会只在京畿发生,朕是想说,如果各地的地方官,都是和林聪一样做法的话,那么,今冬过后,又会死多少人呢?”
这一番话,让众臣都陷入了沉默当中。
应该说,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设想过的问题,倒不是说,他们没想过雪灾会死人。
而是天子刚刚的这番道理,是他们从没有尝试过的视角。
在场有不少人,其实都是有地方经历的,或至少,也是曾经在科道任职,到地方巡视过的,所以对于地方的状况,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
就像刚刚罗绮说的那样,林聪面对民乱的应对,其实基本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作为官员,第一要旨是要维持地方的稳定,甚至于说的残酷一些,官府之所以救灾,之所以赈济灾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人活不下去了,他们会形成动乱,这种民乱一起,小则当地的主官被贬谪甚至免职,大则会导致烽烟四起,演变成各路造反。
所以,维持地方稳定,是地方官第一要考虑的事,这才是目的,少死人,只是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目的不变,手段自然可以变化,林聪所做的,其实就是大多数的地方官会做的事,县衙并不直接插手民乱,或者仅仅只是从旁辅助,真正办事的,是地方的乡绅商贾之家。
所谓皇权不下乡,便是这个道理,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老百姓当然知道,是商人在囤积居奇,但是,官府如果不插手,他们最多就是抱怨抱怨,就算是被逼急了,也是到县衙门口求告,或者是求商贾老爷们发善心。
可是,有人把这些囤积居奇的商贾给打掉了,这些老百姓,反而会聚集起来反对,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高价的薪炭也还能买得着,总比买不着强,而且,他们不敢得罪这些豪绅,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豪绅可以轻易的对付他们,但是,围堵皇庄这样的事情,却反而做起来毫无压力。
站在林聪,或者说站在一个地方官的立场上,他的目的是不起暴乱,或者说在起了乱子之后,能够将范围控制好,那么这种情况之下,笼络豪绅,反而是最便捷最好用的手段。
事实上,对于在场的一众大臣来说,他们不怎么在意刘安的手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抛除掉刘安宦官的身份之外,灾年之下,拿这些囤积居奇的商贾开刀,本就是常用的策略之一。
林聪和刘安,实际上是地方官在面临灾年之下的两难抉择时,所走的两个不同的极端!
一念至此,殿中的诸臣眼中泛起一丝明悟,他们隐隐明白,天子为什么要如此小题大做,因为一个区区林聪,而将他们全都叫过来了。
这次的事情当中,天子不会降罪于林聪,因为,天下有很多个林聪,地方上的官员,不论是平时的各种徭役,刑案,民政等各种事情,都需要和当地的士绅打好关系,让他们来帮忙维持好一地的稳定。
这种情况下,在遇见这种灾年的时候,有些人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们囤积居奇,有些人会努力争取,和这些士绅谈判,争取能够拿到平价的薪炭出售。
但是无论如何,敢直接和这些士绅商贾撕破脸皮的,终究是少数,因为这么做的代价很大,刘安就是一个例子,他收集薪炭,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全过冬,虽然说收集后的薪炭,肯定要统一调配,但是只要各处都能统一,那么,大兴县自然也不会拉下。
可即便是如此,百姓还是被煽动的围了皇庄,哪怕他们知道,煽动他们的人,就是那些囤积薪炭的商贾,他们也只会选择把仇恨宣泄在刘安的身上。
人皆如此……
林聪的选择,可以说已经算是比较有良心的地方官了,但是……
殿中的一众大臣抬起了头,他们已然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大多数人都这么做,不代表是对的,这后面一定跟着一个‘但是’。
但是……再多的理由,都掩盖不了,这种做法其实是在草菅人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