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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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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辗转反侧。
夜里雨水如瓢泼一般, 却能让人心里发空。她躺在床上发呆, 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她点开魏莱的对话框, 看着最后魏莱说的那句‘叶叶,我工作好累, 想和你出去喝酒‘, 又退了出去。
魏莱高考时差了十分, 从人大滑到了第二志愿, 没能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 大学四年漂泊在遥远的广东,毕业后在做996的社畜。
她复又点开徐子豪的微信, 想了想又点开张臻的,觉得张臻肯定睡觉了, 最后点开梁乐的。他们每个人的头像都形形色色, 徐子豪头像是噗噗鸡,魏莱是一只轻松熊, 张臻则是白底黑字方正黑体写的‘我爱论文’四字,梁乐则是——梁乐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穿品如衣服的洪世贤。
沈昼叶:“……”
洪世贤还穿过品如衣服?沈昼叶想了想,扑哧笑了出来。
她想了很久,没有给任何一个朋友发微信。
徐子豪在BAT三巨头中如今的龙头做产品经理,忙得毫无闲暇可言,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起自己身上背着的房贷。沈昼叶刷微博时还曾见到这人凌晨两点发了一个在知春路的定位, 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下面魏莱评论了极其恶毒的三个字:“死社畜。”
沈昼叶笑魏莱那评论笑了许久,最后被徐子豪与魏莱俩人摁头,说她是科研畜,谁也别说谁。
如果这群人还在他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沈昼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发消息,告诉他们我半夜想起陈啸之了,有点难过,我科研做的也好不顺,我想和你们出去喝酒。
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年,毕业,工作了许久了。
——而每个鲜活的成年人,都拖曳着他们独有的十字架。
沈昼叶将屏幕关了,怔怔地躺在黑暗里,片刻后突然爬了起来。
她开了灯,温柔的灯光如水倾泻,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她父亲编撰的太空学概论——然后,她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本藏蓝的皮面本。
……那是这世上只有沈昼叶知晓的秘密。
本子上面的烫金反着光,‘父,沈青慈’三个小字微微闪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翻开了它,磕了一下笔,打算写信。
灯光下,在连绵的、覆盖天地的雨声之中,那本子里露出一角小小的便笺,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沈昼叶:“……”
她愣愣地捡起那张照片。
就算化成了灰,沈昼叶也不可能忘记这张相片。
——而它,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本子里。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甚至想不出,任何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她仓皇地向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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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窗外光华流转,转瞬天离奇地亮起,回到照片离奇消失的十年前。
北京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雨。那时尚且还没有照片失踪,所有的、属于那个时空的照片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它应呆的地方。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白昼,老太太低低地唱着歌,靠在躺椅上,蒲扇摇摇,双目昏昏地紧闭。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沈昼叶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奶奶——!我给你清完了——!”
时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闲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里,沈奶奶桌上堆着她近期看的书,茶几上腾出个蛮大的空地儿。空闲处摆着袅袅冒烟的钧窑茶壶与两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红袍茶香混着蟹膏,颇有老年人怡然自乐之感。
十五岁的沈昼叶踩着双脏兮兮的球鞋,戴着破球帽,以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
她身后堆着如山杂草,沈昼叶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将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厨房里怼砂锅,朝外瞟了一眼,惊讶地哟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有这能力啊叶叶,”沈奶奶赞许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过来给寡居老人干活。你这孙女还是有点用的……你爹原先平时没少指使你吧?”
“……,”小孙女诚实地说:“……我家原来的花园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乐呵呵地说:“我就说嘛。”
“好了,叶叶,洗手洗脸来吃点心了,”沈奶奶笑道:“学生送来的大闸蟹和海鲜,这季节禁渔期刚过,正肥着呢。”
当了一上午园丁,将一个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昼叶,立刻去洗了脸,跳过地上堆着的杂书,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赵老师对吃一道极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会从学生处收一堆有的没的吃的,更是助长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萝卜苗上油亮细腻的一层鸡枞油,撒了切细的酱萝卜干,一小碟酱过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黄酒香醋煨虾,碗盖一掀,虾煨得金黄柔软。
四个小碟端上来,中秋时节鱼蟹正肥,山光海色竟全在桌上。
天光昏暗,沈昼叶期期艾艾地搓着小爪子,小声说:“奶奶,我一只胖海不够……”
沈奶奶对着她的爪子就是一巴掌:“你们在长身体的小孩怎么这么烦!?”
“对呀,我在长身体,所以我还想吃,”沈昼叶一脸委屈巴巴:“奶奶奶奶奶奶……没有胖海了吗?”
沈奶奶严厉地道:“吃完再说,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没个吃相。吃的不少,也没见你长多高。”
然后她给孙女倒了杯茶,自己斟了杯桂花酒。
沈昼叶欢呼一声,拿了筷子去夹虾。
“——这个虾好吃耶,”沈昼叶吮了吮手指头,对奶奶笑道:“这是哪个学生送的呀?”
沈奶奶说:“你小时候见过,姓顾的。说是他去海边渔船那里亲自挑来的对虾。”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迷惑地问:“……远川?那个叔叔?”
沈奶奶微一点头:“——挺可惜的一个学生,很有灵性,但是家里太困难。”
“走了很久了,现在在山东。”沈奶奶淡淡道:“原先在这找了个初中当老师。可他母亲去世后,大概实在受不了揭不开锅养不了孩子的日子,就离开北京了,临走前提了两兜柿子来,专程对我道谢,说辞别恩师。他女儿那时候只有那么丁点大。”
十五岁的沈昼叶茫然地嗯了一声。
沈奶奶叹道:“——世事无常啊。”
“所谓他们年轻人说的‘梦想’两个字,”沈奶奶夹了一只鲜嫩的对虾,怅然地说:
“——梦想本身就是疼痛。但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年少啊……说给你这小屁孩听,你也听不懂。”
十五岁的小姑娘想了想,甜甜一笑:
“听不懂。但是虾很好吃。”
沈奶奶一笑,应道:“——是,奶奶也希望你不知道梦想有多痛。虾很好吃。”
然后沈奶奶将那只虾放在了孙女的小盘子里。
“下周物竞预赛了吧?”沈奶奶笑着问:“准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