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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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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下, 沈昼叶头都撞红了。
陈啸之则脑子里嗡嗡响,感觉就像脑震荡了一样,他心想我真是他妈的受够你了沈昼叶你哪来的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弱智,结果转头一看,沈昼叶在他旁边走着, 日光落进她蓬松柔软的头发之中, 令人想起金黄麦秸与柔软鲜嫩的太阳花。
他霎时静了。
沈昼叶侧过头。光点于是落在她的鼻尖儿上——沐浴在炽热阳光中的女孩儿笑盈盈地问他:“陈啸之,中午想吃什么呀?”
她身后是山海般呼吸的漆黑树林, 屹立于湖畔的高塔。沈昼叶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工作, 整整七年。
陈教授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他站在了他缺席的、属于阿十的岁月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来, 脸整个像在燃烧。
“想吃什么呀, ”他的小青梅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脸红,揉了揉自己撞红的额头, 对他脾气很坏地说:“你不说我就随便定了。”
陈啸之:“……”
“随……”陈啸之嘴唇微微一动, 别开眼睛:“……随便就行。”
陈啸之说话时,耳根又一次红得犹如熟透的苹果。因此他别过头, 努力不让沈昼叶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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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昼叶按着自己平时的习惯, 拉着陈啸之在附近食堂随便对付了点儿, 又看了一眼表,发现距离约周院士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这对新晋情侣便在校园里闲逛了起来。
风吹过低垂草叶, 初秋的阳光金黄灿烂, 沈昼叶走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中, 陈啸之则跟在她的身旁。
陈啸之看了眼表,表盘上落满阳光,他散漫地问:“你什么时候去找周老师?”
沈昼叶说:“下午两点,约在周老师办公室了。他从好几个星期前就一直在约我……说起来你现在居然也叫他老师了?”
陈啸之眉毛一挑:“怎么,很奇怪么?”
沈昼叶扑哧笑了出来,问:“你记不记得你问我要他联系方式那天?”
“……”
沈昼叶忍俊不禁,道:“那天晚上咱俩刚回国,你啪给我甩了个新手机,让我登陆我的iCloud,给你报两个手机号,一个是李磊一个是周鸿钧——你当时还直呼其名的。”
然后沈昼叶笑了起来:“可是第二次见面,你就开始叫他周老师了。”
陈啸之:“……”
“其实咱们俩,都认可一件事,”沈昼叶说:“‘老师’其实不是个随便的称呼,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一切都是用在尊敬的人身上的。我们在生活中不会乱叫……就像我一般会称呼李磊为‘小老板’一样。”
“……”陈啸之顿了下,低声道:“我和周老师聊过天,他配得上。”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从前和他接触不深,总叫他周院士。”
接着他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他们中间的空隙,沈昼叶无意识地展开手指,像是想要握住陈啸之的手——可是风炎热滚烫地吹过,沈昼叶犹豫了下。
陈啸之忽而开了口:“……我一直有个问题。”
沈昼叶小爪子往回收收,抬头看他:“你讲。”
“为什么——”陈啸之说完犹豫了下,又道:“海啸之后你变了这么多?”
沈昼叶一愣,立刻咄咄逼人道:“变了不好吗?还是你现在对我好,是因为海啸之后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啸之都被问懵了:“你说的有影儿么?”
沈昼叶走在他身边,不满地哼了一声。
“反正就是变得挺大的。”陈啸之走在她身边,茫然地说:“……还是原来的人。但是你原先给我的感觉不像你。在加州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膜,特别……灰败,和你小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我想帮你,却一直找不到办法。可是那场海啸之后,你就不一样了。”
沈昼叶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他。
陈啸之摇了摇头,嗤地一笑:“……错觉吧。”
“我先前怀疑你是不是在海啸的时候经历了什么,”陈啸之低声道:“是不是经历了生死?我说句实话我特别怕这个,可是你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只是像在鬼门关走了遭似的,大病了一场。”
沈昼叶想起自己回国后感冒时的样子,想起自己梦见的巨大恐龙和风雨,呆呆地嗯了一声。
陈啸之:“……可是你确实和以前的截然不同。”
“我找到你的时候,”陈啸之喃喃道:“你站在废墟上,头发披散着,海风吹过去……我莫名地就知道,我一直在等的沈昼叶回来了。”
沈昼叶眼眶忽而一红。
“我其实努力过,”陈啸之说,声音哑而破败:“我知道你应该是暂时迷失了,肯定有东西压迫了你,后来我了解你更深,我就知道灰败的你身体里有另一个沈昼叶在求救,可是无论我怎么围着你走,我怎么把一切给你铺垫好,我怎么刺激你……”
“……你都不愿意从灰败的外壳里出来。”
“里面的人不愿意,”陈啸之走在校园之中,声音喑哑:“我在外面怎么敲打都没有用,怎么都没有回响。”
沈昼叶:“……嗯。”
“这是你只能凭自己走出来的困境。”陈啸之近乎痛苦地道:“……我怎么都没有办法。”
沈昼叶嗓子眼儿一塞,仿佛里面是缄默的泪意。
他们走在未名湖畔。翠柳入江,嶙峋巨石错落有致,大雁掠过远处矗立的八角水塔。
“还好……”陈啸之说:“……还好你走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你能够走出来的原因,”她长大成人的竹马在地上拉得颀长漆黑,周身沐浴着正午炽热的太阳,对她道:“……但我真的很高兴。”
沈昼叶眼圈泛着红,眼里蕴着泪意,说:“……嗯。”
“是有原因的,”沈昼叶努力忍着哽咽:
“……的确有原因。以后……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从头到尾地告诉你。”
陈啸之一愣:“现在不行吗?”
“——现在不行,”沈昼叶用力擦了擦眼角,对他说:“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你还没有保证我呢。”
陈啸之:“啊?保证什么?”
“你得对我保证,”沈昼叶说:“听到什么神奇的故事,都不会被吓到。”
“什么……”
然后还不等陈啸之将那个屁放完,沈昼叶就伸出小爪子,握住了陈啸之修长有力的手。
“乱讲鲨了你。”沈昼叶威胁他,又将姓陈的手掰开:“不许乱讲。”
陈啸之:“……?”
“以后都会告诉你的,”沈昼叶看着他道:“……全部都会。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马上要去找周老师谈心了。”
然后沈昼叶握着陈啸之的手晃了晃,与他十指交握,颇有种小学生放学回家路上的手拉手晃晃悠悠一起走的意味。
陈啸之被沈昼叶的小动作萌到,觉得也太他妈可爱了,面红耳赤……嘴上忍不住口是心非地怼她:“小学鸡吗你?”
“……”
沈小师姐不太快乐地看他一眼,面颊鼓起,手一松。
陈啸之:“……”
陈啸之赶紧给捞了回来,将沈昼叶抓在了手里。
“送你去周老师办公室。”陈教授紧紧握着她的手,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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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将沈昼叶送到了周老师的办公室门口。
周老师头衔众多、事务繁忙,其实在学校里呆的时间并不太长,加之老师对身外之物不太重视,因此与其他已经搬了办公室的老师不同,办公室仍处在物理学院老旧的楼里。
数十年高龄的走廊潮湿、弥漫着一股石灰混着青苔的味道,窗外阳光斑驳,透过树影金黄破碎地洒落在水磨石地上。
隔壁的办公室空着,如今已经用作了杂物间,沈昼叶无意识地朝那地方看去,看见那办公室破旧的复合板门上还有她自己略显生涩的、以蓝荧光笔写就的笔迹。
「慈怀昌教授办公室」
接着,沈昼叶又以荧光笔侧了过来,用小一点的字迹写:‘进门先敲门’。
——五年后的如今,那张纸已经被撕去了,但是那纸是沈昼叶用胶棒暴力粘贴上去的,因此清洁工撕不干净,所以它的残骸就这么亘古地贴在那里,落满了尘灰,仿佛慈老师仍在那里一般。
可是那个老人已经去世多年。
陈啸之:“……”
陈啸之怔怔地看着过去属于慈老师的办公室,窗外树影摇曳,如涨落的潮汐般落在紧闭的门扉上。
沈昼叶说:“……我以前经常来。”
陈啸之手里仍握着沈昼叶的手指,手心湿润而温暖,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
“我去外面等着。”陈啸之压低了声音:“和周老师谈完了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沈昼叶:“……好。”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扇古旧的门,看向自己过去的笔迹,几乎挪不开眼。
陈啸之又在沈昼叶的手上握了下,声音沙哑。
“……没事了。”他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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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吗。
沈昼叶想起自己在慈教授的葬礼上嚎啕大哭,想起自己在父亲的葬礼上穿着黑裙子落泪,她爸爸的葬礼是按美式的办的,殡仪馆将中年人的遗容整理得栩栩如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走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沈青慈走得特别匆忙,匆忙到仿佛刚陪完妻子看完电影,仿佛刚监考完一场期末,第二天他就不在人世了——不对,也许是在的,十五岁的沈昼叶含着眼泪看向棺椁里躺着的父亲,毕竟他看上去那样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坐起来,精力充沛地叫女儿一起去钓鱼,送她去游泳馆。
一个人死去发生在一瞬间,可是又非常漫长。
你需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意识到那个人消失了,他从此再也不会和你说话,不会回复你的邮件,充满回忆的地方只剩落满灰尘的光影。
——沈青慈躺在那里,与往常别无二致,被百合玫瑰与浅黄色的雏菊环抱,连面颊都是绯红的。
可是她爱的父亲再也不会坐起来了。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总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怎么哭,只是眼泪往外滚,她甚至都不觉得特别悲伤,木木呆呆的,甚至都觉得像一场梦。
她是在将父亲的身体推进火化炉的那天下午,在那里发了疯一般大哭的。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年幼的沈昼叶终于意识到——那一切终于变成回忆了。她在父亲最后留在人世间的躯壳消失殆尽前嘶声大哭,一边哭想起爸爸说会送她去上高中,会开车横跨美洲大陆去送她上大学,会参加她的博士答辩,在答辩后会请她吃冰淇淋,会在退休后和妈妈一起周游世界,会牵着女儿的手,将她送进婚礼的殿堂。
——可这样的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妻女。
人死如灯灭,无法逆转,无法避免,可他们所留下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
沈昼叶擦了擦眼眶,在周鸿钧老师的门上笃笃地敲了两声。老门回响空洞,木头上的漆皮尽数裂开,像是岁月刻刀恶作剧般划了过去。
她敲完门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陈啸之,陈啸之站在她身后,对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一直在。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请进。”
沈昼叶推门而入,里面有一股很浅淡的霉味儿,开窗散不去,靠墙一侧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
老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正戴着老花镜看文章。
“周老师。”沈昼叶礼貌地问好:“我来了。”
老头儿笑了起来:“小沈,你终于来了。关下门。”
沈昼叶回头关门——年轻的陈教授站在门外,背后披着万千如箭的光,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对她莞尔一笑。
‘进去吧。’他以口型道:‘我在外面等你。’
沈昼叶眨了眨眼睛,将门板合上了。
老门的锁匙咔哒一声,沈昼叶听见周老师自椅子上坐直起身子。
满屋温暖发甜的霉味儿,风穿过浅绿窗帘,水磨石地透着丝丝凉意。
“小沈。”周老师沧桑地开口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沈昼叶:“诶?”
“你觉得,博士生活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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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一时懵了,她完全没想到会被问及这个,呆呆地答道:“挺累的。”
周老师嗤地笑了起来,好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撒谎,说不累呢。”
“累就是累。”沈昼叶莞尔一笑:“对老师撒谎没有意义,我不太擅长在这时候撒谎,老师您如果觉得我回答得有问题,我现在还可以说一遍‘不累’。”
周鸿钧老师笑道:“我让你撒谎了吗?你说‘不累’我反倒不乐意呢。我先前去你们办公室问过,一个个的都说自己‘还好’,有几个男生还说‘完全没问题’,就跟我不是从博士的时候过来的似的。”
沈昼叶眉眼一弯,问:“我师弟师妹可喜欢逞强了。老师我找个凳子坐啦?”
“坐吧,”周院士忍着笑:“小沈,我发现你还挺擅长蹬鼻子上脸的,难怪怀昌会喜欢你。那边有点儿苏杭点心,前几天有上海的老同学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的,饿的话就去吃点儿。”
沈昼叶笑了起来,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周老师对面。
“……,”周鸿钧老师将电脑合上,道:“对了,你是哪年入学的来着?”
沈昼叶:“2011年……我没上高三。”
“也难怪年纪小。”周鸿钧笑道:“你们组那群小朋友对着你叫师姐,都叫不出口吧?”
沈昼叶腼腆地挠了挠头:“所以都叫我‘小师姐’嘛。我们组里有工作好几年才回来读研的,我上大学的年纪就不大,他们叫我师姐还挺委屈的……不过我确实比他们经历丰富,也不亏就是了。”
老人说:“是,我猜也是。”
“博士确实挺累的。”老人又笑道:“小沈,你11年本科入学,在这之前五十年,我的博士学位都到手了……那时候也是昼伏夜出做实验,全年无休,跟你们现在似的,你知道宾夕法尼亚大学有个很宽广的草坪,我每次瓶颈或者实验出问题,都会去那里坐着思考人生,我毕业的时候我坐的那个固定的位置,寸草不生。”
沈昼叶眉眼笑得弯弯的,点了点头:“博士学位真的挺自闭的。”
“怀昌那时候和我也是同学,”周鸿钧怀念地说:“我和他本科、研究生甚至博士都是在一处的。我们在学校宿舍一起住着,费城天黑得很晚,那时候我们也年轻——他喜欢借酒浇愁,喝完了就对我说,我不信有人读完博士学位能不自闭。”
沈昼叶笑了出来。
“都这么想呀,”年轻的姑娘家笑道:“老师,我之前也有这样的念头呢。”
周鸿钧也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现在不都说么?虐待苦博,功德无量,我女儿关注了个微博账号,一个叫PITD什么的博士生互助吐槽?一个个的投稿人对象没有,文章没有,头发也没有,博士生人均焦虑抑郁。”
沈昼叶心想我也关注了,但是没敢说。
“但是,”老人停顿了下,温和地道:
“……现实就是,读博期间,没有不焦虑抑郁的人。”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