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灵峰上,白云悠悠,旷野中随处长着随风飘摇的菟丝子,软长无骨,这里长的菟丝子与俗世不同,柔韧而水火不侵,是编蒲团的最好材料。,。许是常年沐浴在禅宗偈颂中的缘故,静心宁神效果之好,真法界所共识。五灵峰外数千顷野地里长着的菟丝草,每年都会为五灵峰带来一大笔收益,这也是虽无香火贡奉,五灵峰上还依然香火鼎盛的原因。
一到五灵峰,便见知客僧上前来,却不想那知客僧便是玄通。秦景和沈长钧如何细看,也看不出这小沙弥与元通大圣有什么关联,两人本就是受有觉大师遗愿所托,来还诛魔剑,并将大师遗蜕归葬五灵峰。诛魔剑到了小沙弥玄通手中仍旧是那铜棍形象,看来不遇妖魔,铜棍并不会变作剑形。
秦景本以为这一趟来,也就是还个物,再给有觉大师上几柱清香,顺道看看玄通来的。却不想,在五灵峰,竟还有一件张玄素当年遗留下的旧物。张玄素与秦景一般,并不习演卦,虽然会一点,但比起周甫与周素父‘女’俩来,最多只能算个明天天气晴雨来。
所以,秦景不认为,这是张玄素特地留在此处的。不过住持大师道此物应还给“张施主转世”,沈长钧却先讶然道:“闻住持大师修闭口禅已有一千二百年,为何今日忽然开口?”
“自是到了开口的时候。”住持大师双手合什而笑。
秦景便和沈长钧随住持大师一道走,住持大师一路引着他们往后山塔林中去。塔林中供着无数舍利塔,除舍利塔外,还有一座铭经塔,住持大师这一千多年来都在铭经塔中修闭口禅。
塔‘门’打开。其间陈设唯一蒲团一香案与一灯盏一香炉,直到走进其中,秦景才看清那供奉在案头,袅袅香烟毕缭绕中是何物:“裁道尺!”
“裁道尺不是在你手里?”沈长钧不由有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手里的裁道尺自然是真,怎么这里还有一柄。”秦景也犯了糊涂,将裁道尺唤出。两把尺均泛起幽幽如磷火的光。两刻钟后,光才散去,两把尺合为一把。秦景还是不怎么明白。她没感觉出裁道尺有少什么,裁道尺一直是完整的,并不见残缺呐,“止戈!”
这时候。也就能问问止戈了,止戈倒是想继续为新年贺礼跟秦小兔闹别扭。不过。作为一柄贴心的好灵剑,小兔子这么需要它的时候,它还是不矫情得好:“世间宝物皆有灵,如人有魂魄。当年张玄素搁在五灵峰的不过是躯壳,裁道尺的魂魄随着张玄素一道转世。这世上,自是魂魄比躯壳重要。没有魂魄,再好的躯壳也不过死物。而没躯壳,魂魄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你不觉它有缺损,那是因为裁道尺依凭的乃是万物法则,宇宙秩序,有无躯壳并不重要。”
“自然,有躯壳还是更好的,至少以后,你还能拿它当个防御法器用,便是日后入玄境,遇到仙尊,也无需惧怕。日后你使它,也不必耗损那么多,不过你一日不成圣,动用法则秩序之力,便一日无法运转如意。毕竟,法则秩序之力,本就是圣人所有,你现在是凭裁道尺借用,当然要付出点代价。只耗尽灵力,略损元婴神魂,已算是大道给你开的后‘门’,否则岂会只如此。”总结就是,能不用就别用,当然真到遇上大妖大魔,非用不可,那当然得用,耗损修为总比丢命要好。
“怎么张玄素会将裁道尺放在五灵峰?”秦景忽然不解,张玄素身死荒丘,世人一直没有找到裁道尺下落,许多人认定是张玄素在逃亡路上藏在某处。但当年张玄素亡命天涯的路线早就被人翻烂了,并没有经过五灵峰附近。而且,当年得到裁道尺后,张玄素并没有多少机会来寻个稳妥的地方安置裁道尺,也就是说,在亡命天涯之前,裁道尺都一直在她手里。
那么问题来了——裁道尺本体怎么会出现在五灵峰?
“住持大师,裁道尺于何时被天师放置于此?”
五灵峰住持含笑一揖首:“张施主并未前来,乃暗中托青鸟,一千余年前,老衲夜课罢,便见香案上多了一块赤铜。老衲原以为乃是我佛赠下,但赤铜之上,并无我佛‘门’气息,反有淡淡‘花’香萦而不散,老衲便知是位‘女’施主递来。那青鸟在窗边鸣几声后,便哀泣而亡,最后老衲去寻时,却只在窗下找到一枚符纸,符纸上有‘宗家’字样。老衲当年曾与张施主父母有过数面之缘,是以,知晓张施主乃出身宗家。此后千余年,老衲一直闭口不言,只于铭经阁内晨课晚颂,待张施主转世来取。幸而,有沈施主为之奔走,否则老衲这闭口禅,真不知要修到何日去。”
“有劳大师千年如一日守护裁道尺于此。”这世上,既有损人利己,或损人也不利己的人,也有像小师叔这样,恩义重千金的,更有像住持大师这样,连人都不熟,张玄素也没有什么请托之辞。说来,住持大师如此,只为道义二字,千年不出,枯守塔中修闭口禅,直到裁道尺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才开口。
所以啊,永远不要对这世间行走的所有生命轻易下定论,或言再也不相信什么,或言世上只是什么。行于天地间,便如这天地,有四季轮回,有日昇月曜,如太极,‘阴’阳相生,‘阴’阳相因。秦景终于感觉到,她心中对于不敢动手的恐惧已经悄然消失,裁道尺在手中,固然要多问几遍,多思量一些,应需永远怀有初得到时的恐惧,而又不被恐惧打倒。恐惧是因为知道责任深重,恐惧是因为知道生命足够可贵,所以要谨慎,谨慎而不是畏缩。
耳畔,古寺钟声响彻五灵峰。五灵峰内外,每一株草木都在杳杳钟声中寂然而安。秦景的心,也在钟声中归于宁静,再睁开眼时,沈长钧对她道了句恭喜,住持大师也同样含笑道喜。
秦景:“喜从何来?”
“你且抬头看塔外。”
秦景以为老和尚要跟她打机锋,下意识抬头一看。正要开口。忽然又抬头:“是劫云吗?”
见住持大师和沈长钧一道冲她笑,秦景乍还疑‘惑’,但很快回过神来。她一直自谓出窍期来着,可她其实是半步出窍。上次渡雷劫,渡到一半她就撑不下去,要不是小师叔手快眼疾。她就得被劈成渣。
“为何忽然又行了,不是说裁道尺还需历世么?”
“丈量过善恶。也曾裁恶以道,诛灭过妖魔,难道还不算历世?”
止戈:“因为你去了心中桎梏。”
“我没觉得呀。”
“你以为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是什么?”
“尊重他们活着的权利,并维护这种权利。”
“碰上该杀的。你下得去手吗?”
“现在可以了。”这之前她确实不敢,想想都胆麻,现在么。哪怕她还是觉得有点麻麻的,却确定自己能下得去手了。这世间。恶不除,善何以立,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多看,多丈量,自然就知道了。
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永远正确,所以,她已经决定不管修士与俗世间的善恶,修士自有大道裁定,俗世间的善恶自有律法维衡。她诛妖斩魔既可,其余的,她大概永远也下不去手,但大道皇皇其上,又何必她去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