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缠够用么?”
“只要陛下节制着用,足够了。”
老者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尔朱休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父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三郎传来的消息,你是知道的。”尔朱敞睁开眼,轻声说话,即便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俩,也得提防隔墙有耳,毕竟今天的事情,一旦不慎走漏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马上让人送信给三郎,信里写一些家中琐事,然后在信里提一句,说今日碰到几个落难之人,见其可怜便送了马匹和盘缠,然后他们往南走了。”
“父亲这是?”
“让管家亲自去送信,然后口头转告三郎,说你事后觉得这几人来路不明有些可疑,三郎听了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尔朱休闻言默然,尔朱敞絮絮叨叨说下去:“邺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子于大婚之日,被逆贼宇文化及、刘居士刺杀,据说如今身负重伤、卧病不起”
“丞相说天子遇刺身负重伤,正由御医施救,那么方才你看见的那几位,作何解释?”
“孩儿不知道。”尔朱休说完又补充一句:“父亲为何要救陛下?又为何要通风报信?”
“太祖于我有恩,所以不忍见其苗裔落得惨死,而纸包不住火,此事迟早传到丞相耳中,所以要避祸,只能让三郎去报信,然后让追兵南辕北辙。”
“陛下莫非不会往南而是往北逃?”
尔朱敞笑了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远方,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为父当年东躲西藏,靠的就是南辕北辙,陛下若有心,想来知道该如何行事。”
见着父亲有些疲惫,尔朱休告退,尔朱敞靠着凭几闭目养神。
他的儿子尔朱休,方才不但认出不速之客里为首那位是武骑常侍刘居士,还认出另一位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更是认出混在人群里的那名年轻人,是当今天子宇文乾铿。
如果把宇文乾铿等人抓了,交到丞相尉迟惇手中,可想而知此举会给尔朱家带来如何的荣华富贵,但尔朱敞做不到,因为他欠周太祖宇文泰一份情,更是因为他和宇文乾铿同病相怜。
尔朱敞,姓尔朱,这个家族,当年可是比如今的尉迟氏还要如日中天。
那年,韩陵之战,尔朱氏大军被曾经的部将高欢以少胜多,兵败如山倒,高欢乘胜追击,要将尔朱氏斩草除根。
跟着母亲住在皇宫里的尔朱敞当时才十余岁,眼见大祸临头,侥幸从宫墙洞里钻出去,在大街上遇见一群孩童在戏耍,他便将身上的锦衣玉带换了对方的布衣,得以逃过一劫。
然而噩梦还没有结束,高欢派人四处缉拿尔朱氏余孽,年幼的尔朱敞惶惶然如同一条丧家犬,即将穷途末路时若不是得一位老妪收留,他就完蛋了。
辗转各地躲避追兵,尔朱敞最后一咬牙逃到关中投了西魏,得丞相宇文泰任用,凭着战功逐步高升,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宇文泰的直系血脉,如今就只剩下宇文乾铿,所以尔朱敞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事。
当年他走投无路时被人救了,后来将那老妪接到家中奉养,而宇文泰的恩情,就在今日来报答,走投无路的宇文乾铿,需要他的帮助。
对方此时的心情,尔朱敞能理解,因为当年他就经历过,那种绝望的感受,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他觉得不是滋味,所谓感同身受便是如此。
然而天子要救,但也不能让自家大祸临头,所以他让儿子不要说破,假装认不出对方,只是当做行善积德送马匹、盘缠。
这样也是避免一旦这些人中有人被俘,供述尔朱敞父子认出天子故而出手相助,到时候他家可是会被尉迟惇下令满门抄斩,而立刻写信送到身在邺城的三郎那里,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然而尔朱敞想的事情不止这些,当年的尔朱氏如日中天,然后是日薄西山取而代之的高氏同样如日中天,依旧日薄西山。
然后宇文氏击败高氏统一北方,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还是迎来了日薄西山。
而如今的尉迟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可在饱经苍伤的尔朱敞看来,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尉迟氏这一轮红日,又能在天上待久?
尔朱氏的江山,丢了就丢了,高氏灭亡,仇人已经没了,身为尔朱氏苗裔的他,经历了数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事情都已经看淡。
当年的亡命少年,如今已是垂垂老朽,只求儿孙平平安安,只求行事问心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尔朱敞睁开眼,起身走了几步,抬头看着蓝天,长吁一口气:“蜀公,令郎做的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