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搭头带尾,拢共十二行,十六字。
反复看了三次,范贤心里大致有数,将信纸叠好,收入腰袋。
捏碎另一颗蜡丸。
果然。老师方墨儒的亲笔信,证实了他的小小推测。
语句之中,不难看出老师对左家大小姐左绾集,颇为欣赏。
言说此女如何沉稳大气,如何谨慎细微,与他的性情很合适,云云。
总之,正事没开始提,先老祖父心态地暗戳戳表了表态。
并非左绾集惜字如金,不愿多写,而是这位端正如竹的大小姐,并未全信方墨儒派去之人。
暗怼圣火教、智破京都疫,此事方墨儒是知晓的。
范贤离京没多久,方墨儒也悄悄搬离了永宁街。至于老师去做了什么,信中并未提及,只说在暗中关注重楼药田与左家上下。
三个多月里,左绾集前后去找过钱有财三次,旁敲侧击探问是否有范贤的来信,以及能否联系上范贤。
老人家觉得这女子不错,便派了个心腹前去重楼药田,言说自己是范贤的好友,可代为传信。
几番对话下来,左绾集将信将疑写下这封简短的信。
信中并未提及其它,应当是怕这所谓的好友,实则是敌非友,到她这儿来刺探些什么,恐对范贤不利。
但她又不想放弃这次与范贤联系上的机会,于是,便在信中对起了‘暗号’。
‘一别三月又七日。’
从范贤离开重楼药田那天开始算起,正好是这个数。
‘你离京时未开的花’,指的是木芙蓉。
犹记得,那日清晨,和风细雨。
香蜜山脚下,重楼药田前。
左家大小姐问:“你何时回?”
范贤当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岔开话题,指着一片还是绿荫的花圃,问:“这是什么药材?”
“此为木芙蓉。”左绾集答:“立秋后盛放,若赶得急,回来赏花吧。”
想到此处,范贤仰头望了望山巅流云,心里暗道:“抱歉,今年,赏不了花了。”
此间细节,外人不可能得知。
左绾集,真的很不错!
仅仅因为范贤不显山露水,收敛才华,她便在心中提起了十二万分警醒。
明明对自称范贤好友之人,心存疑虑,却也未曾表露,不动声色地写了封能让她确认对方身份的暗号信。
如此,若真是歹人,也不会认为她已识破,从而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被杀人灭口的糟糕结果。
这般持重且有度的处事方式,连难得夸人的老师都称赞了一句“此女聪慧有大智”。
范贤点头笑了笑,继续看信。
京都有变。
朝争,已有由暗转明的趋势。
落星镇劫起之夜,作为‘阎令’上悬赏额度最高的头号刺杀对象,那位欲请洞明子星君出山相助、还想将梓桐仙子纳入府中的献亲王,毫无悬念地,凉了。
便是因这一突变,原本明挺、暗挺献亲王的朝中势力,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动作。
风头最盛的太子之位竞争者,就这样莫名其妙说没就没了。
理论上来说,都有望成为未来皇位继承者的五位皇子,私底下有没有开个仙酿庆祝一番,不得而知,但多半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原献亲王派,也不得不重新排列组合、找队伍。
大皇子素来被冷落,现年三十,一无封号、二无封地,甚至连个装装门面的虚职都没有。最惨的,还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常年住在京都城外的皇家别院。
这位完全不作考虑,早就废了,毫无争斗能力。
据老师方墨儒所收集的信息来看,这批朝中力量,原本有一半属意献王一母同胞的亲弟,霁皇子。
武乐最小的儿子,现年只有九岁,还住在皇宫内,未有封号。
堪称一绝的是,这个打小就只知道溜猫逗狗、玩乐取闹的小皇子,这回竟连自己亲哥哥的葬礼都没参加,托病在自己宫里玩乐,被告发。
本就痛失爱子的武乐皇帝,震怒之下,赏了一顿鞭子。
打的小皇子皮开肉绽,连带着其母妃也遭到贬罚。
这样一来,原献亲王派大多倒向了目前表现得最沉稳,也最得圣心的三皇子善亲王;
小部分则被四皇子谦王、五皇子瑞王拉拢、瓜分。
排排坐、分果果,残酷又真实。
另,京都疫症这桩秘案中,牵涉最大的便是工部与巡防营。
前者,在整座京都城的防事之上,疏于管理。修渠之事,寻常错漏也则罢了,竟连通水渠被动了那么大的手脚,都无人察觉。
工部官吏,人头滚滚。明面上砍了一批,暗中,燕卫依圣命趁势抹杀了一批。
云中府尹都广丰贪渎案发,大关银矿被查封,监管开采的工部,又遭重创。
工部尚书胡庭芳告老,未还乡。
瑟瑟发抖地窝在京都城,紧闭胡府大门,很有自知之明地等着被清算。
不过,武乐皇帝应是碍于国公叶南天的老脸,并未对叶国公的这个女婿赶尽杀绝。到目前为止,胡府上下噤若寒蝉,却也未有燕卫暗夜造访。
令范贤较为关心且有些出乎意料的,倒不是这些大事,而是某京官的升迁。
钱礼业,京都南城衙署钱大人,在京都东、南、北三城大人都倒台的情况下,非但安然无恙,还绝地反击似的晋升去了由于砍掉一堆而腾出了大量岗位的工部。
如今,已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一名员外郎,官居从五品。
刑路现在也干捕头了,跟着钱礼业去了工部,在屯田所当一名所正。
钱有财因在闹疫期间出钱又出力,钱礼业在临调任前,很公道地给他颂了块类似于‘荣誉市民’奖的南城士绅牌匾。
大大地满足了钱有财的虚荣心。
这家伙虽然贪财抠门,但关键时刻能顶上用,这就足以抹平那些小缺点了。
还是个念旧知恩的,明知范氏母子不在,一得空还是会去范氏豆腐坊前晃一晃。不时望着天空,好似在等范贤的白头枭送信来。
一想到那三对白头枭,范贤心里就一抽。
白花花的银子啊。也不知道是喂了那些狂暴野兽,还是逃出生天飞不见了。
唉,罢了,这都不算事儿。
通过这封信,范贤看到了深层内容:曾与他过从颇密的几人,都在方墨儒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之下。
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至于这监控力度有多大?
且看信中,邢路大婚,钱有财思念令他一见误终身的范二娘子,喝得烂醉如泥;甚至连邢夫人,也就是那位险些成为本年度花魁娘子的桑枝姑娘,怀胎三月有余这种细微末节的事情,都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