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傅乘得长子,取名傅临,诚如众人所想,傅乘对于傅靳的态度越加漠然,大长老原是傅靳父亲的心腹,素来偏疼傅靳,遂私下给他送了一封密函,但傅靳似乎不打算再为自己争取什么,他烧掉密函,再无行动。阿绾问他:“为什么不为自己争一下呢?”
傅靳略微顿了顿,嘲讽道:“西秦的百姓应当不会期望,日后入神庙侍奉的傅家家主是个瘸子。”阿绾恼怒,撇下他转身跑入雨幕中。他双手紧握成拳,立于身侧,他没有去追阿绾。
她不明白他为何软弱,她亦不理解,他在傅家收敛锋芒退避所有的艰辛,傅乘的势头太盛,仅靠大长老之力很难与他对峙,他傅靳需要的,是一个时机。
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他执一盏灯笼在屋檐下等她,夜风很大,烛火晦暗不明,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绾蹲到他身前,傅靳丝毫未动,似一尊石雕。“傅靳。”她轻唤他的名字,语气软糯,他伸手抚摸她的鬓发,一下又一下。
他一定等了她很久,阿绾想着,鼻头发酸,她对他的恼怒早消了,只剩懊恼,就像四年前上元夜,后悔带他去人多的街道,后悔让他担心。
傅靳俯身,吻了吻她额间的银坠上:“阿绾,莫要生我的气了。”阿绾想了想,道:“那么傅靳,你答应我,不要再这么轻贱自己。”
他们之间极少有这样亲密的举止,傅靳允诺:“好,我答应你。”
傅靳十九岁那年,大长老勒令他随家主傅乘入神庙供职,学着如何做一个神侍。
出乎意料,傅乘没有拒绝,并答应亲自教导傅靳,他学得很快,颇得诸位巫咸赏识,加之傅家家主的极力举荐,不久,傅靳被敕封为神庙巫咸,接管神庙里的云晓花池。
夜色无尽,风雪交加,他低声道:“我的父亲是当年傅家最出色的术法师,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在母亲生产前夕出了意外,死于北荒。母亲诞下我不久就撒手离去,天命师都说我命中带煞,叔父接任家主之位后也极力疏远我。这条路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可后来庆幸遇到了你。”
他修长的手指驻留在她苍白的唇上:“阿绾,十三年前傅乘在我骑的马上动了手脚,我因此摔下马落得脚疾;三年前他在流光珠一事上造假,捏造幻象诬陷我蓄意毁坏云晓花。这一次我若再不抗争,他便要带走你。”
“可是,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他紧紧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头上,声音哀伤如一头孤独的兽,“如果连你也没有,我便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要抱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傅靳默念口诀,地面上的雪迅速积聚成人形,变为阿绾的模样,他用幻术造出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儡人。阿绾抓住他的衣袖:“傅靳,不要过去,你对付十位大术法师,毫无胜算……”他嘴角一弯,笑了笑:“我保证很快回来。”他俯身一寸寸抚摸她的长发,将定身符咒点到她耳后。
阿绾瞬间明白他的一心保全之意,眸中浮上薄薄水雾:“那好,我等你回来,等咱们回了西秦,寻个机会去浮浪海上看看,我还没见过鲛人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傅靳第一次看到她眼里有了泪光。
他带着傀儡人将杀手们引至百里外悬崖处,从深夜厮杀到黎明,明明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将十位大术法师全部击毙。再后来大长老派来接应的人找到他,他执意要回去接阿绾。
可那里已经没有了她,派出去搜查的侍卫也说没有找到阿绾,仿佛有硕大的冰凌从天灵盖刺入,穿透喉咙,直抵心脏,冻住他的五脏六腑,傅靳跪在雪地里。
北荒的天空如扯破了洞的棉被,雪簌簌落下,他跪了很久,天地苍茫一派纯白。
傅靳伤势太重,回去的路上耽搁不少时日。傅家要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大长老忧虑他的伤,执意不让他太过操持,傅靳说:“身处其位,就应谋其政,家主处理族中事务乃是分内之事,何来辛劳一说。”他想她了,思念深入骨髓,也只有在万分忙碌的时候,才能稍稍抵消这样的念想。
却是在这时,傅靳见到了奇异的景象。
他伏在案桌上小憩,不知不觉沉入梦境,傅家后苑花木丛生,有一窈窕的紫衣女子坐在树上。许是感知到傅靳靠近,那女子低头看向他:“傅靳,以后莫要寻我了,好好做傅家家主。”
傅靳问她:“阿绾,你在哪里,我接你回来啊。”阿绾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她蓦地松开手,从树上跃下,紫色衣裙被风扬起,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他疾步上前接住她,她落入怀中的那一刻,神色骤变,目光怨毒,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傅靳胸膛。他一怔,这分明是凌华的模样。
并蒂双生的司谕花灵,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目光神色,阿绾与凌华,但他区分得很清楚。
梦境消散,傅靳看着案桌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青色符咒,有人故意给他下了幻术,引他入梦,可这荒唐的梦境,又想表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