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这天,陆陆续续出现的自行车声响,可把大黑狗忙坏,吠叫得喉咙都出了哑音。张世良每看见进来一个人,就“噌”地跳下炕,笑嘻嘻地推门出去迎接。按说他是长辈,见小辈不应该这么激动,可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做派,越生分的人越客气。地下铺的红砖被杨二姊擦得“红圪英英”,边缘磨得发亮,她最怕人挑剔她懒惰,这是一家好面子的人。张世良拿出柜里存放多年的西凤酒和汾阳白,杨二姊天不亮就准备起十几个人的吃食,荤的素的,馒头花卷。杨二姊知道,她的饭菜最让这群孩子魂牵梦绕。
杨二姊的一排大平房里,中间最大那间正房是卧室兼客厅,地上能摆两张大木桌子,人多时炕上也能加出一桌菜。临近中午,饭菜已经堆得满满登登。家里来这么些个客人,张平平姐弟几个兴奋地跑进跑出,把家门摔地“咣咣”响。张全胜是人群里最热闹的那个,向来总是他的话最多,可车祸这块石头压着他,让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不过,酒他倒没落下,还是按他的老习惯,在座的每个人轮轮都要斟满,谁少喝,那是不行的。
“贵子,别着急吃了哇!你先说上两句,同学们里头数你当的官大了哇!你看全胜这个事情咋闹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是王德安,他长得圆头圆脑,嘴最快,说话直冲冲的。他喊的贵子叫王廷贵,王廷贵官当得越大,他越是要大声地叫他贵子。大家刚到齐坐下,眼前的酒盅都已经被倒满,醇厚的香气向外飘散着,沾到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衣装上。
王廷贵个子挺高,脑袋偏狭长,向来四平八稳,不会马上接应王德安的话,罗广威接着王德安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是,全胜年初遇上这么个倒霉事情,把他们老小折腾得够呛,我想的是咱们老同学们凑起来,一起给他出出主意,咋解决。”罗广威天生卷发,眼睛大而圆,眼珠子转起来很明显,显得主意特别多,他把那一男一女又给大伙儿描述一遍,边说边亲手给在座的人布菜,俨然把自己当成张全胜家里的人。
王廷贵初中毕业以后分配到铸造厂,从基层做到厂长兼书记,算是老同学里面资历比较高的,他行事要比其他人沉稳有心机,平时大家喝酒胡闹从来看不到他参与。罗广威讲话听上去慢条细理,带着些文气,但是没有王廷贵老道。不过,王廷贵拿架子也不能太久,老同学们横刀直入地连说带起哄,他就不得不张嘴:
“呃,这个情况我大概听明白了……全胜,你首先,别着急上火啊。”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用眼睛看张全胜。“不管什么样的事情,不管什么样的困难,总能过去的。人嘛,活着甚事儿都能遇上,我说得对不对?”
在座的有人刚准备开口迎合他,被伶俐的王德安一嗓门压住:“你看你,贵子,当官当得尽玩虚的,说这些话有甚用了?让你出主意,你整了堆酸膀烂气的废话!”王廷贵的官威总被王德安不留情面的打煞下去,但是很快他就又端出来。“德安,你看你又着急,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廷贵抿完一口酒,准备继续迂回。
“确实,遇上了又恶心人。咱们都想想办法,看看谁认识公安局的人,快点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这不清不楚,没完没了地闹也不行啊。家里还得正常生活了哇,娃娃们得上学,我看把老太太也惊吓得够呛。”陈旭是个憨厚的人,难得开口,刚才他一直在听大家的说法。
“全胜,嗨,我说,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俩家伙堵住,打上狗的一顿,保管他再也不敢来!”
王德安好凭义气办事,这话一出口,爱跟王德安杠嘴的徐宝林又跟他起急:“这馊主意出的,你打去,我们怕打坏惹出事。”
“你现在怕出事了?上学的时候打得我鼻青脸肿的,那会咋那么牛了?现在怂了不行了?哈哈。”
“别夸张啊,哪鼻青脸肿了,再说你自找的!你不偷我的白面馒头,能挨打了?啊?给我换成你的玉米窝头,里头还有沙子,吃得我牙碜的呀。”
“唉,行,行,算我自找的,嗨,我贱骨头,哈哈哈哈。”王德安扯开他破音的嗓子大笑。
“说到现在你都不承认,不服咱俩去院子里比试比试,走!”见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少年时一样斗嘴,在座的人哄笑起来,这件事他俩反复纠缠很多年。“不用外面比试,我干几个你干几个!敢不敢?”王德安越说越激动,真的拿起二两的口杯一仰而尽。
这时候王廷贵出来主持局面:“今天是商量事儿的,你俩又闹上没完了?到这哇,到这哇,接的出主意。我看刘向生,呃,你是不认识法院的同学?要不你问问,看这个事情起诉他行不行?管他有没有单位了,法院他总怕了哇?”
“唉,领导说得就是不一样,所以你从学校就是班长,现在当上领导。哈哈哈,唉,行我不说了啊,商量正事儿。”让王德安嘴停下来,比较难。他的嘴巴是向前突出来的,像扣着油勺一样,不说话看着也像在说话。“你又来这一套,都是同学啊,不分领导不领导的。”罗广威的话头也总是追着王德安。
“吃,吃,吃,咱们边吃边说话,羊肉、鸡肉都是个人家养的。”张全胜起身张罗饭菜。
“对,别光说话,来,尝尝这个。张大大的这个扒肉条绝啦!看那肉皮红亮红亮的,圪绌绌的,一般手艺做不出来!猪也是张大大自己养的!”罗广威帮着张罗。
刘向生自从坐下还没正式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