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平还在上小学时,偶尔有些南方人,穿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劳动布衣服,踩着绿胶底帆布球鞋,背着各种工具进到他们的院子里来,拉长声调吆喝着“修……理……钢筋锅来”,“磨剪子来……戗菜刀”“耗子药哎,一剂就灵……”声音悠长温和,不急不躁,孩子们喜欢模仿他们特殊的腔调。人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都叫他们“南蛮子”,除去修补、磨刀和除害药这些实用手艺,也有凭借着巧舌如簧卖膏药、收古董、搞奇门邪术的,这些大都是合伙作战。
五年级时的一个周末,大部分人关起门在家中休息。院子里悄没声地走进两个南方男人,声称能从眼中取蛆虫。他们碰见一个人就推销自己的医术,说每个人眼里都有虫子,就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必须得拿药打出来。躺在炕上午睡的丽芳妈妈听到他们的声音,起身从屋里瞭见有几个人围着他们,很好奇。她最近眼睛确实有点不舒服,老是干痒,决定让他们试试看。两个南方人把她一通鼓弄,“真的从眼睛里抓出来好几条细白虫子!”回家后,张和和震惊地向她姐姐讲述她亲眼所见的可怕事情,当时她刚好在丽芳家玩。他们俩跟丽芳妈妈要了多少药钱,张和和没注意。
九十年代起,巷子里的南方人多起来,成群结伙的出入,他们租下一些平房住在一起,仍旧操着当地人听不懂的口音,依旧被当地人喊作“南蛮子”。一时间,巷子好像被南方人给占领了,出来进去总能碰上,“四眼儿”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电视上讲,“政府允许多种经营方式并存,鼓励发展私营经济。”张世良听到这样的新闻,不由得感慨,私人买卖在三十年之后竟然又允许干,他边看电视边骂骂咧咧:“载狗的,又弄成各人刨闹啦,瞎胡折腾!”骂完以后他又觉有点担忧,这么个变化法,老公家会不会哪天不给他发退休金?越想越担心,自己跑出去到处跟人打听,还亲自去单位问了一趟,单位说应该不可能,已经退休的人国家一直管到底,放心回去哇,他这才又踏实下来。
借着政策放宽,头脑活套的人们纷纷搞起个体经营,街面上小摊儿越摆越多,原本洁净的街道被搞得乱糟糟,街道部门干脆在马路边上搭起临时大长棚,把饭摊、服装点、小日用、化妆品、鞋包全部从露天营业收罗到棚子里。卖货阿姨的态度与往常的售货员大不相同,原来那些烦躁易怒的大板脸换成现在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主动上来拉着张平平问想买什么,还把柜台里的东西举起来让她仔细看。新颖的服装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包头旧城的一条长街被改造成服装零售街,各式衣装吸引着全市的男女老少,那条街总是人满为患,两边的马路牙子上,全是商户自己用防雨布搭的各色棚子,挂满从未见过的新式衣服,蝙蝠衫,锥子裤,开叉西服,男女喇叭裤。
尽管杨二姊做的衣服不再招孩子们的喜欢,她还是继续按她的老样子裁剪衣服。新出的款式杨二姊不太做得出来,新式的面料她也没见过,她看着比的确良和涤卡更像塑料布的化纤,琢磨不出是用什么做成的,放在她的缝纫机一走线非常不服帖,张全胜跟她说那是石油做的,她哪里听得懂。这个世界一直把她往最边缘处挤,她完全看不懂不断出现的新变化,她只能生活在过去的世界中,她与新世界唯一的交集就是她的子孙,她就看着他们好好地生活。
张世莨更看不懂,市场上出现的商品全是过去没有的,变换又快,隔些天又有新东西上市,新颖的物质生活刺激着人们欲望的膨胀。新出现的生意人与张世茛年轻时完全不同,他们没有成形的规矩可遵循。
罗广威叔叔每次来家,都会兴奋地讲述他挣钱的新招数。譬如如何把五块钱进来的衬衫卖到二十五块,如何把产品夸大,如何让人买没用的东西,他喜欢显示自己的辛勤和头脑灵活。他说:“挣钱这事也邪门,可不是咱们加价狠,这会儿的人也怪了,就我那衬衫,你要是卖十块钱,他就没人买。我直接喊成二十五,一会儿就抢没了!”他也讲夫妻俩去南方倒腾衣服的辛苦,上千公里的里程,俩人要坐着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总是舍不得买卧铺,只买硬座,坐上两白天一晚上后,脚也肿起老高。进货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手里拎着,怀里抱着,为找点儿落脚地,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别人。各种气味混杂的车厢里,人和包裹永远挤得满满当当,夜晚的时候坐位下面都睡着人,有的人站着就能睡着。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