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寒彻骨,本无身无痕,却压在了树桠枝上,吧嗒一声,静谧的深夜里,发出了响声。沈晞蕴担忧拜佛之事,睡得不安稳,翻转几下,披衣而起,在隔壁守夜的张嬷嬷人老了,听到了沈晞蕴的走动,也跟着起来,见她坐在榻上,只点了灯火陪着,不说话。隔日天微明,花雨打着哈欠进来,盆子上端着热滚滚的水是刚烧开的,沈府上下听闻夫人要带着二姑娘出门了,这才转了风向。花雨进来后,手脚麻利地替沈晞蕴梳头,昨夜的雪太大了,今日怕是不宜出门了,这样也好。她给沈晞蕴梳了最为普通的家常发髻,看到沈晞蕴眼底那浅浅的青痕,关怀地说:“姑娘昨夜怕是睡得不好吧?”“嗯,睡得浅了,今日要出门,太久没出去了,多少有点耐不住了。”花雨停了下手,小声问:“姑娘,这大雪天,怎能出门?”沈晞蕴看向外头要升起来的暖日,“等会就出太阳了,官道上衙门会派人专门扫雪,出城的路上,我们家仆自会处理,夫人到现在都未曾让人来说不去。”孙氏不可能便宜她,她倒是想知道,孙氏到底想做什么。果然,到了辰时过后,孙嬷嬷就过来了,亲手推着她的轮椅,往二门去。到了马车前,孙嬷嬷看向张嬷嬷,示意她背沈晞蕴上马车。孙氏坐在前头的一辆马车上,沈晞蕴坐第二辆马车,花雨偷偷儿撩开了帘子,看向外头,捂住了嘴巴,小声跟闭目养神的沈晞蕴说:“三姑娘和四姑娘也去呢,坐后面的马车。”她们三人前后不过相处两岁,都是在看亲事的年纪,马车摇摇晃晃行进了许久,才到了静慈寺。静慈寺坐落于京城郊外的凤山半山腰上,存在千年,本朝建立之初并未曾有太多名望,只是在前前皇帝还是太子时,曾跟人到此游玩,在转经阁前遇到了刚求了姻缘签的太子妃,两人也是意外匆匆一见。大婚后的两人,感情甚笃,太子妃无意中说起了求签之事,与太子述说,却道两人缘分早已经定,太子登基后,更是后宫佳丽三千,只取这一瓢,传为佳话。长公主、公主和皇子妃等人来此求签,也都得了好的姻缘,这才渐渐传了出去。到静慈寺时,正是中午过后,斋饭已经毕了,寺中香客寥寥无几,路途漫长,她们本就要夜宿一宿。沈府的马车并未在山脚下停歇,反而是直接到了寺门前头。沈晞蕴望着当年太子亲笔所提的匾额,不由心中默念:若是佛祖有灵,请佛保佑我逢凶化吉。孙氏在前头,三姑娘比孙氏早下马车,连眼神都不看沈晞蕴一眼,就往前头去扶着孙氏了,四姑娘对沈晞蕴微微颔首,也紧跟着过去。入了寺门,径直到了大雄宝殿,早已有等候在此的知客僧人递上了香,孙氏等人跪在蒲团之上,念念有词,虔诚叩首,抽签解签,布施香油后,才去了沈府预定的香客歇脚处。知客僧在前头领路,大方得体。沈府自从孙氏当家后,给静慈寺的布施也算是独占鳌头了。要了三间禅房,沈晞蕴的那间比较小,只她一人居住。沈晞蕴到了禅房,用了斋饭,休息了一会,到了孙嬷嬷过来喊人,才让花雨推她出去。孙嬷嬷只留下了句话,说是孙氏在前头的梅林亭下等候,她则去喊三姑娘和四姑娘,让她先过去,不要让孙氏等急了。花雨推着她到了拐角处,见四周无人,略显几分犹豫,道:“姑娘,孙嬷嬷这话.......”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孙氏最为厌恶沈晞蕴,怎么会等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遇而安。”沈晞蕴好笑地摇头,见花雨双眸迷茫,指了指自己动弹不得的腿,似乎在说,我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可以让人费尽心思算计的呢?这倒是,花雨醒悟过来,重重点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下沈晞蕴的面子。沈晞蕴这番话也就是骗骗花雨这样涉世不深的小丫鬟罢了,孙氏特意带她出门,不嫌麻烦,还不加任何掩饰让孙嬷嬷用一想就能被戳穿的借口去喊她,必然是要推她入坑的,只是这个坑,她到底踩不踩,她得先试探一番。梅林亭是赏梅的好去处,建朝之时,皇帝幸之,大兴,特赐其名。梅林亭是在小山上,正好可俯瞰梅花簇簇,红若云团,似火似燎,浮动暗香,别有一番雅致。亭中的每一柱上都刻下了前人在此处看梅留下的诗句,更有一些名人雅士前来题词,雪后正是梅花绽放的时候,孙氏倒是好手段。还未到梅林亭,就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梅香。只见亭中对坐两人,背对着的身影沈晞蕴一眼就认出了是孙氏,至于对着孙氏坐着的妇人,她只是觉得轮廓有些熟悉。到了亭外,沈晞蕴已经看清了另一妇人的脸,方脸,吊梢眉,鹰钩鼻,圆润的身躯,以及十指上戴着闪闪发亮的金饰,真是眼熟得很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姻亲的姑母,也就是钱太师的嫡亲妹妹。这个妹妹嫁的也是个三品官,平生最为在意的就是钱和兄长。没有钱,她那每日吃掉五十只鸡、鸭和上百斤肉的排场从哪里来?若是没有钱太师这个当今面前的红人,她又如何能在京城中趾气高扬?若说上辈子沈晞蕴最恨的人中,这个钱氏,也在其中。据说就是她牵桥搭线,沈晞蕴这才被嫁给了钱太师府中的傻子。如今再想起孙氏,又如何能不懂其中的深意?沈晞蕴屏住呼吸,向孙氏和钱氏问好后就不发一言,她控制着颤抖的身子,头皮发麻,胸口跟一大石压在上头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好似上辈子绝望之感。幸而她的袖子够长,掩饰住了她紧紧抓着扶手,已经通红的手指。钱氏跟打量牲口一般,腿不能走,那就规矩了,脸倒是长得不错,身子偏瘦,眼神有点呆滞,这样更好控制,庶女出生不要紧,嫂子不介意,只要能伺候好侄子就行了。她微微勾起嘴唇,对孙氏点了点头,表示满意。“扶二姑娘下去。”花雨赶紧推了沈晞蕴出去,比来时小脚捣腾得更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陌生的妇人好似要把姑娘给吃了。到梅林拐角处,分两条路,本要往来时走,沈晞蕴出声:“往那边。”她指着相反的小路,花雨踌躇了一会,顺从了。她察觉出自家姑娘心情不太好,不敢出声,只是盲目地推着,到哪是哪。前头的路断了,花雨要转头,沈晞蕴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我有点冷,你去跟张嬷嬷要那件绣着彩蝶的披风过来。”花雨应了,刚要走,沈晞蕴又喊住了她,“花雨,还记得那日我说的话么?”“姑娘?”“我去二门时说的话,记得么?”花雨颔首,“那去吧。”沈晞蕴目送花雨离去,轻轻地转动着轮子,缓缓往尽头上靠。望向前头,雾霭朦胧,隐隐有些许山头连绵起伏,伴随着那晨钟暮鼓之声,悠远深邃。轮椅下的路和前头寺庙中的路相比,简陋多了,就是小土砂石,两边灌木丛长得张狂,寺内僧人未经心修剪。风吹叶落,空旷无际。轮椅靠近断处,有砂石滚落,沈晞蕴握紧拳头,抬头望向天边那一抹好似佛光的云彩,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双手往后推向轮椅,身轻若燕,又似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曳曳一番,迅速坠落。这厢齐子辙突然来了兴致,平日里都是从山门前步行山上,到住持厢房中切磋棋艺,今日倒是从小路上静慈寺。仆人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汗,另一头倒是想不明白,他家爷是怎么想的,折腾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恁喜欢折腾自己。他心里嘀咕着,就这么撞上了齐子辙的背,脑子晕了三圈,捂着自个的额头,询问:“爷,怎么了?”仆人偏过身子一看,吓得白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