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叔扬起脑袋狠狠闷了一口酒。
l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一股劲儿地说道:“有机会还是要让孩子上学的,倒不是说上了大学一定能学到什么职业技能,它是一道求职门槛不假,可最关键的还是它能让人的思想、考虑问题的方式发生变化。”
“就拿我自己来说,没上学那时候,我喝酒很厉害,可只是为了在朋友面前有面子,为此甚至多次酩酊大醉——”
“后来上了学,心态平和了许多,就觉得吧……”
“能喝酒,但我少喝;会抽烟,但我不抽;爱读书,但我多读书。”
胡子叔咧着嘴笑,露出一个干净却颇为无奈的眼神。
“酒这东西,一醉解千愁啊。”
l从遐想中回到现实,微微撅起嘴巴:“我不这么看,喝酒不是逃避现实吗?喝再多酒,问题就能解决吗?事情就能改变吗?”
胡子叔这次没有说话。
只是耷拉着脑袋,死死攥着酒瓶,一个劲儿地点头。
“诶大叔,看你年龄和我爸差不多,你孩子还在上学吗?”l随便扯起了话题。
胡子叔摇摇头。
“哦,没关系的,人各有志嘛,不上学也没啥,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上学的,”l只好改口道,“有的道理在课本上,有的道理却是要到社会中才能学会的。”
胡子叔抬起头,努努干裂的嘴角,轻声道:“不是。”
“我是说,我孩子已经不在了。”
l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这次倒是胡子叔笑了起来,他努力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手握酒瓶在空中挥舞着:“以前家里穷,为了让孩子不再吃苦,我跟孩子他妈八几年就出来打工了。”
l满脸通红,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提及孩子时,对面的大叔会有刚才那般反应。
他有些惭愧,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胡子叔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生活小事。
“后来我在工地打灰的时候不小心砸到腿,一直干不了重活儿。”
“孩子妈拿着赔偿款跟别人跑了。”
“他奶奶知道这件事后气得脑溢血,送去医院没能抢救过来。”
“三个月后,他爷爷离世。”
l抿起嘴角,尽可能以最柔和的语气说道:“抱歉大叔……”
“这有啥抱歉的,不关你的事。”
胡子叔哈哈一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
“其实就算那时候,我也始终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可是——”
“前年暑假,我孩子考上了中南大学,你知道吗,他用老年机给我打电话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这个当父亲的,一下子觉得这十几年以来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七月麦子熟了,同乡的都回去收麦了。”
“我就想着,在外面多干俩月,给孩子赚个手机钱,好让他体体面面地去上大学不是?”
说到这里,这位中年汉子不禁泪目,声音哽咽了起来。
“我多懂事一个孩子,自己把麦子收了之后,大夏天回到家里口渴——”
“都怪我这个当爹的,非要省那点钱,没打完的农药不舍得扔,放在了绿茶瓶里……”
“……”
l将纸巾递了过去,胡子叔点点头却没有接。
“我回去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不行了,你知道他最后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爸啊,我不怪你,就是不能上大学了。”
“医生说孩子肺叶损伤是不可逆的,别花那么冤枉钱了,可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能忍心吗?”
“我把存款全拿了出来,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可孩子还是走了。”
“我愧对孩子啊,所以我觉得我很失败,我其实不算是一个男人吧。”
“我不能保护我的孩子——”
“我在街上流浪了两年,醉了两年,只有乞讨的时候会说两句。”
“我真没用,我就是个废物,是个弱智、白痴,是这个世界上最下贱的东西。”
“大叔……”
l表情僵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这种情况,他又能说些什么?
“这一世他太苦了,都已经结束了,他去开启自己的下一世了,”l无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尽可能组织着语言,“你也要坚强。”
虽说这种安慰人的话都是假的,可此时的l也想不出更好的语言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想到胡子大叔不会用这些,一把将手机丢到一边,连忙打开了收款盒。
“怎么就这么点……”
l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随后将里面的大额钞票全都拿了出来,用一个袋子装好后递给了胡子叔:“叔,我们做小本买卖的,这点钱虽然不多,但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谢谢,谢谢你。”
“其实你能听我说这些话,已经很好了,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大叔冻得生疮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
“只不过我已经不需要钱了——”
大叔斜靠在柜台上的身子站了起来,这时l才发现他有点跛脚。
“我要去看我的孩子了。”
l脸色一僵,连忙道:“大叔,别这么说,这个钱你先收下,有什么困难再想办法呗。”
大叔拗不过l,那笔钱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帮我拿瓶酒吧,”大叔瞟了一眼l身后的柜台,“舍得,可以吗?”
“没问题。”
l回头看去,突然想到这酒下面是没有的,阁楼里倒是有一件。
“你等我一下——”
l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飞快朝二楼跑去。
一分钟后。
l抱着酒盒从楼上飞奔下来时,店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缓慢地迈开脚步,走到柜台前面。
一叠纸币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
除了他塞给胡子大叔的钱外,还有第二份酒钱。
l匆忙追出门外。
白茫茫的世界里,一行浅浅的脚印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朝着远处望去,连个身影都没见到。
凶猛的暴风雪像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脸颊上。
就在这时。
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荡涤着他的心神。
他甚至能看到在堆满白雪的教堂顶上,歪歪扭扭竖立着一个简陋的红色十字架。
l收回视线,转身,回屋。
关上门。
可他觉得自己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