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乌云翻滚(1 / 1)

这年,孙仁义老婆俏子的肚子又渐渐鼓了。其实,这时仁义家平娃已经成家且生了娃了,就是说俏子已经有孙子了。不过,村子里婆婆和儿媳都生娃的事也是常有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天下午,俏子在家洗衣裳,感觉肚子疼,就上炕躺下。赶紧打发娥儿去喊接生婆,让二娃子安儿去喊他爹仁义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不一会儿,接生婆来了,忙乎了半天,只听得俏子直呻吟,可还是迟迟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给岔住了。仁义赶紧套上马车,铺好褥子,又拿了被子,往清溪医院送。结果呢?娃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可俏子却大出血殁了。

娥儿数落她爹说:“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孙满堂的,还要生。”“你看这女子,咋跟你爹说话呢?”“额敢说的不是?”“不是个毬!”“也不觉得脸上难看。”“这难看啥?”“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你给额闭嘴!”

“这不是闭不闭嘴的事。娃要吃奶哩,这可咋办?”“你先熬上个清水米汤,用稀的喂。可不敢有米颗进去,会呛到的,也消化不了。”“哪一天烧火烧得就不停气了!”“先这样凑合凑合,过两天把你妈发落了,额去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这下好了,弄得额妈殁了,看这一家子往后可咋过呢?”“该咋过咋过,你熬煎的。”仁义然后蹲在那里,不吭气了,只顾抽他的旱烟。没法子,妈妈殁了,她爹那还没出阁的娥儿,只得承担起喂养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事儿。因为俏子是难产殁的,而且也因为太年轻的,所以按照柿子湾一带的讲究,这丧事办得特别简单,第三天就埋了。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村里搞起了爱国卫生。大队从各小队抽出一些人,包括泥瓦匠、木匠,还有字儿写得好的,成天价忙这忙那的搞村容村貌出新。沿街的土墙都抹上了泥巴墙面,还用石灰水刷了墙裙,黄土路面修得平平整整。甚至对戏台边的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不仅加了茅坑盖儿,而且还把茅坑盖和厕所门用橡皮联起来,自动显出有人、没人,以便文明使用。

为避免纸张飘落,村里土墙上用纸写的标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水、黑漆刷的大幅标语,甚至用石灰在土墙上灰出一块块板面,用毛笔把语录写上去。

村容村貌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街小巷那叫一个整洁,用庄户人的话说,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走在村子里一下子清爽多了。

可不久,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啥大革命万岁之类的标语。不时晚上开社员大会,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啥主义。就连小学生在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也要排演批修斗私之类的节目。“五类分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街巷、修整马路。

随后,村子里出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民兵头头带着年轻的一派要夺权,支书领着当权的一派要保权,争得不可开交。庄户人选边站队,村子里形成了两大派。个别滑头的,哪派也不参加,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

最初,两派是文斗,贴大字报、小字报来批对方。后来,就开始游斗,批斗对方阵营里成分不好的,批斗起了对方的头头。再后来,两派打起了群架。闹派性和家族势力、个人恩怨交织在一起,演变成了你死额活的争斗。今儿个把这个戴上纸帽子游街,明儿个又叫那个戴上大铁板批斗。这阵子是这一派当权,过一阵子又是另一派掌权,也说不清谁是谁非,乱哄哄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儿。

从柳湾村的东头巷往南走,过了老井台,路东有条很小的胡同。顺着胡同往东走,快到沟沿时,南侧有一个下去的小土坡。坡顶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坡底拐弯的地方也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土坡是顺着南侧与胡同相平的土崖往下,去窑院的。这窑院比胡同低一丈五尺多,有半圈儿顺着沟沿夯筑的院墙。

这天下午,在小破底儿那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里玩。男孩和女孩在小土堆上钻小洞儿、用高粱秸儿搭房子、算亲戚什么,玩得不亦乐乎。可就在孩子正玩的时候,从小坡顶上走下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这老汉,剃着个光头,一身中式衣裳,黑土布夹袄,白土布衫,黑土布裤子,扎着裤脚口儿,白土布袜子,尖口黑土布鞋。不过,看上去,这老汉并不像是住在这座窑院的。

老汉走到坡底后,看了看几个正玩耍的小孩,什么也没说。然后,沿土堆儿走到院墙和南侧土崖搭接处,爬上去,站在墙头,正好与南侧的土崖平齐。老汉从夹袄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下,用土块儿把那张纸压在土崖顶上,那里正好有一棵枣树,就压在枣树根上。最后,老汉一横心,纵身跳到深沟里去了,顿时,一股尘土从沟里飘了上来。

不一会儿,又从小坡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跑到坡底,从土堆儿爬上院墙和南侧土崖的搭接处,先低头往沟里看了看,然后,抬头看见并取下刚才那老汉压在土崖枣树根上的那张纸。从墙头下来,蹲在地上,两手抖着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点了支烟,把那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里,便上坡走了。

没多会儿,就听见村里有人喊道:“哎呀,不好啦!快!立娃爹跳沟了!”立娃爹就是刘云生,因为成分不对,不仅每天得早起扫街,而且不时被戴上纸帽子游斗,回来还得写检查。可能是受不了了,这才跳了沟的。

庄户人还是朴实的,成分不对归成分不对,游斗归游斗,真出事了,还是有乡亲之情的。大伙听说立娃爹跳沟了,赶紧喊了村里的医生,抗上门板,就从大坡上一路小跑,下沟里救人去了。宽阔的沟地里,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扑向崖根,很快找到了浑身是土、遍体鳞伤的立娃爹。这沟有十几丈深呢,从上面跳下来,哪还有活着的份儿呢,早不省人事了。

大伙小心翼翼地把人搁到门板上,用被子盖起来,再扎扎好,爬着大坡往上抬,一路换了好几拨小伙子,这才把人抬到了刘家。霞儿和几个儿女哭成了一团。几天后,简简单单地发落了立娃爹。这云生家先是殁了小女儿英子,眼下他自己又跳沟殁了,五十来岁的云生老婆霞儿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埋云生的那天,天气晴朗,可到人抬到地里下葬的时候,突然妖风四起,乌云翻滚,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大伙儿一起动手轮镢的轮镢、挥铣的挥铣,赶紧把人埋了。慌张了半天,结果还好,没有下雨。不过,从头到尾,立娃叔叔也就是刘老三云虎,张罗来张罗去的,算是有个弟弟的样儿。其实,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云生的二儿子刘凤群,小名群娃,已经过继给了云虎。因为云虎早年游手好闲,卖房子卖地的,弄得老婆回了娘家,前些年解放的时候才接回来,可夫妻俩岁数都大了,没个一儿半女的;再加上他哥也就是云生因成分不对,光景过得紧迫的,于是,就把自己的亲侄子过继了过来。这些就不赘述了。

却说自从叶子离婚后回到柳湾,村里人也便渐渐知道了她婚前被糟蹋的事儿,只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干的。不少人同情叶子,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让害人精祸害成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可咋过呢?但也有人说,都是叶子长得好看惹的祸,要丑八怪的话,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更有人说,兴许是叶子想勾搭哪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各自一张嘴,人心隔肚皮,议论什么的都有。

虽说没有人当面对叶子讲,可凭以往的经验,叶子也能想象得到,这人家背后都是咋议论的。可叶子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越描越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村里正闹派性,成天价游斗这个、批斗那个的,叶子的事儿渐渐地也就一天比一天淡了。

好在叶子还有几个儿时的朋友。这不,娥儿有时抱着小妹妹来叶子家玩,安慰安慰叶子。环儿偶尔回娘家,也来看看叶子。其实,自打年时个热天,叶子就不大主动去找她这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玩了,好像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当然,也直到这时,环儿和娥儿才明白了叶子年时个匆忙结婚的原因。

离婚的女人是无心久居娘家的。委屈、伤心、无奈和难堪让叶子在娘家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很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度日如年。更何况这家里正为多娃婚姻问题而闹心呢。是呀,弟弟也大了,是该成个家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她想尽快再婚,早点离开娘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对于再嫁,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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