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搭着青黛的手,在园子里逛着,停下来看枝头站着的鸟儿。
青黛也不大清楚,只笑道:“兴许是有了意中人呢?回头您也该问问她的事情了。”
“如今画眉的年纪也不小了……”顾怀袖掐着枝头算算,的确是到了该嫁人的时候,她只道,“前几日有人来说媒,媒婆留下的册子可还在?也得给三爷看着一些。”
正说着话呢,张廷瑑的夫人彭冰莹也过来了。
她年纪不大,今年也才十九,嫁进来的时间也不久,长日听着人说顾怀袖这里厉害,那里厉害,平日里只看着二夫人端着,也不敢上来问是个什么情况。今天恰好遇见了,却是有些忐忑,又有些惊喜:“见过二夫人。”
“赶紧地起身吧。”顾怀袖拉她起来,“今年一过,你们也要往桐城那边回去,留在京中的日子不长了,若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尽管找了我身边的丫鬟办了。还有外头管事的刘妈妈,也是个稳妥人。”
一说起这件事,彭氏的脸色便不是很自在了。
她小声道:“听说外省的士子也能在顺天科举的,为什么一定要回桐城去考?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京城多好……”
顾怀袖笑道:“不一样的。顺天府这里虽是大家都能来考,可这里毕竟是北方,顺天乡试从不取南边的士子为解元。本来江南文气很重,每年两三百进士之中仅有小部分是北方人,所以顺天这边每年点的解元都是北方人。你想想啊。若是四弟在顺天考,岂不可能与解元失之交臂?”
彭氏将头埋在胸前:“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这里,我哥哥乃是今科的举人,今年又有二爷当总裁官,我哥哥定然不可能落第……况他才学出众……二嫂,若是我哥哥中了进士,甚至入了翰林,我若是离开……”
这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哥哥的?
当初这彭冰莹看着也是乖巧可爱,乃是今科举人彭维新的妹妹。
张廷瑑自己也有朋友,虽没什么功名,可交游广阔,与彭维新正好是认识。
那一日,到彭维新家里做客,不知怎么的就瞧见了因为捡风筝出来的彭冰莹,回来就跟顾怀袖说想娶彭维新家的姑娘。
当时张廷玉还说奇了,这小子眼界比谁都高,小时候就嚷嚷过要娶一个跟顾怀袖一样漂亮的,然而怎么看这个彭冰莹在外的名声也顶多算是小家碧玉。
兴许就是缘分到了看对眼了,一问起张廷瑑又羞羞涩涩不肯说,最终还是娶了。
顾怀袖当时问过了人,都说父兄教养得好,虽想找个机会见见,就像是当年见孙连翘一样,可因着彭冰莹身子抱恙,没能见着,就这样含含糊糊进了门才知道。
说到底,这一桩婚事,还是不归顾怀袖管的。
长嫂如母,她这二嫂也就是把把关。
陈氏那边说见过彭冰莹,人还不错,又往桐城那边快马报过消息,张英那边点头,这才结了亲。
现在看着彭冰莹这颇为小家子气的模样,她也只能忍了,耐心道:“科举一途,还是要看本事的,二爷虽是总裁官,可旁的总裁官也不是摆设。须知这里每个进士的录入都不简单,若你哥哥真有大才,定然不会落卷。”
这话的意思就是婉拒了。
彭冰莹还算是心思剔透,一听见这话顿时就愣住了。
她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顾怀袖:“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顾怀袖还能有什么意思?
她眉头有些不悦地笼了一下,只道:“四弟妹,我的话能有什么意思?原就是没意思的话,你也没意思的听着就成了。至于四弟回桐城去考,若是顺利三年也就回京城来了,一则二爷在京中为官,二则公公婆婆都在桐城,身边没个子孙儿女陪,也不大好。大嫂身子不好,我与二爷不能走,你三叔挑定续弦之后,也会跟四弟一起去的。”
说起来,张廷璐才是近年来很长进的人。
顾怀袖想想也感慨,当年一个盯着自己看的愣头青小子,在娶了小陈氏之后经历了多少事情,后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没了,又外出远游,风里来雨里去……
不过回想起来,看着却比张廷玉要年轻得多。
张廷璐找续弦也就是今年内的事情,明年要赶县试,后年乡试,大后年又是会试……
“所以啊,你就甭担心了,事情都已经张罗好,你们只管安安心心地,更多的事情有我跟二爷安排着。咱们就等着三爷四爷也来个金榜题名,一家兄弟四个、父子五人,便是齐活了。”
张廷玉的计划,也跟当年的张英差不多。
树大容易招风,挑自己不当总裁官的一年,将弟弟送上去一个,再挑一年将另一个弟弟给送上去,一步一步稳着来。
他不会跟张英一样狠,将弟弟们一压就是几年。
打算是很好的,事情也已经跟弟弟们说过,一切都已经打算好。
可顾怀袖没想到,彭冰莹这边竟然不乐意了。
别说是回桐城的事情,出嫁从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时时刻刻还想着自己的哥哥?
娘家的事情一时抛不开也是正常,可今日彭氏在顾怀袖面前说的这些话,也太过分了一些。
她像是完全不看顾怀袖的脸色就在说话,现在听见顾怀袖说了什么事事都有她来张罗之后,就微微地一瘪嘴,低声道:“我知道了……”
顾怀袖只怕她心里生出什么芥蒂来,“回桐城考,乡试时候就在江宁,那边都是南边的士子,真有才学必定能够脱颖而出。在顺天考了,其实也算是钻了空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公公心里也不会高兴。”
张英肯定是头一个不同意儿子们在顺天考的人。
当初张廷瓒中进士之前几乎都在桐城住,就一个老管家和妈妈伺候,不也熬过来了?张廷玉去江宁更是住了许久,那几年的日子真是日夜都难忘。有时候去江南一趟并不是什么坏事……
很多事情,能让人沉淀下来。
京城太繁华了,太多太多的人情往来,哪里能够静下心来读书?
只有在桐城那样的一亩三分地,颇有一种躬耕田园的意趣。
她拉着彭氏的手,只跟她讲当初她跟张廷玉在桐城时候的趣事,娓娓道来,又颇有些意思,彭冰莹不知不觉之间就听进去了,看着倒也不那么反感了。
只是彭冰莹还是觉得张廷玉是总裁官,今年她个个彭维新就应该中进士,还想要开口说什么,顾怀袖却像是早料到她想要开口一样,抬手一按自己的额头,道:“这几日出去吹了吹,倒是忽然头疼起来。今儿就不跟你多聊了,我先回去……”
说着,顾怀袖就要走了。
彭冰莹有些着急,连忙伸手拉了顾怀袖的袖子一下,倒将顾怀袖给扯住了。
顾怀袖有些没站稳,差点就跌了一下。
她抬眸看着彭冰莹,心底微寒,面上却只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彭氏就是想说她哥哥的事情,这可彭维新千叮咛万嘱咐的,不问不行。
“二嫂,我哥哥的事……”
她的声音,忽然渐渐地弱了下来,听不见后面再说什么了。
顾怀袖方才含着笑意,弯弯的眼眸,这时候已经变了。
她只把眼帘一掀,一双通晓人情世故的眼,就已经完全睁开了,冰刀雪刃一样清亮。
唇边还含着笑,顾怀袖似乎很疑惑:“怎么不继续说了?”
见到顾怀袖这样,彭氏哪里还敢说什么?
她畏畏缩缩地放了手,终于不再扯着顾怀袖的袖子。
顾怀袖为着张廷玉这一回当总裁官的事情,连四爷那边的差事都推了,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彭维新而坏了大事?
这一次,张廷玉的差事必须完美,出不得一丝的差错!
顾怀袖已经不想再跟彭冰莹说什么,只道:“有多大的本事,端多大的饭碗。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自个儿掂量着,也不妨把我这话转给彭维新,我言尽于此。”
说完,她便直接往屋里走。
刚刚坐下来,顾怀袖就道:“甘露寺一行咱们也去,回头问问大嫂跟彭氏,若他们要去也一起。另外……媒婆留下的册子呢?我翻翻……最近三爷在干什么?”
“三爷时不时出去走走,听说最近喜欢出府吃阳春面,说让厨房里给做,他倒还不愿意了。”
青黛原不过是一句闲话,却没想到这竟然会与张廷璐未来媳妇儿有关。
就在青黛说完这句话之后三天,二月十八,张廷璐忽然叫人传话给顾怀袖,只说二嫂不必为他寻续弦的姑娘了,他已经找见了。
顾怀袖当时惊掉了账本,差点以为又要进来一个彭冰莹,没料想……
竟然就是当街卖阳春面的盲眼姑娘,名唤乔妙娘,家中父母双亡,自己拉扯着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每日抛头露面将漂亮的脸蛋用煤灰抹了,在外头卖阳春面,有个老大娘帮衬着,一时在街头巷尾也小有名气。
顾怀袖万万没想到,张廷璐竟然也能干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下午都被张廷璐这消息给震晕了。
一直等到半夜里张廷玉回来,她终于一骨碌爬出杯子,将这件事告诉张廷玉,张廷玉差点被自己一口茶给呛死:“你说三弟?”
府里上上下下都疯了……
次日里张廷玉下朝回来就问张廷璐去了,一问才知道根本是他一厢情愿,人家姑娘未必愿意。
顾怀袖当时真是无语扶额,心道此前以为张廷璐这些年也该靠谱了,结果都是瞎扯!
张廷璐却道:“每日吃着她做的面,心里就暖和。我想着,我本是娶续弦,高门大户里面挑着也累,什么关系都要细细地厘清,不如娶个省心的……我看她是个兰心蕙质。若是二哥二嫂同意,我想挑个吉日就去提亲。”
这种传奇话本小说里的故事,也终于出现在张家了。
张廷玉与顾怀袖对望了一眼,只说考虑考虑。
顾怀袖当天下午,就直接换了身普通的衣裳,闲庭信步一样,走到了街口卖阳春面的小棚铺里,叫了一碗阳春面。
没想到,刚刚坐下来,就看见远处一匹快马停下,马上的人一瞧见旁边有间面铺便停了下来,仿佛是长途奔波所以饥肠辘辘。
他下马来便要了一大碗面,嘴里咕哝着:“幸得是虚惊一场,要不沈爷不抽死我啊……”
刚抬眼,钟恒就看见了坐在棚铺角落里的顾怀袖。
他眨了眨眼,背过身走了出去,抬头看了看“阳春面”三个字,又走进来,似乎确信了自己没看错,才狐疑地走上来,想要跟顾怀袖见礼。
这时候人少,毕竟时间不大对。
可钟恒要一说话,顾怀袖肯定暴露,她轻轻竖了个手指头,让钟恒不要说话。
一旁的老婆子还没看见这一幕,只问钟恒道:“客官吃阳春面吗?”
钟恒数了数手里的铜子儿,半路上被小偷儿给扒了,囊中羞涩……
“你们这儿阳春面多少钱一碗啊?”
“五文。”老婆子看钟恒衣着光鲜,不像是没钱的样子。
这一回,钟恒就挠了挠头,特别为难地看了顾怀袖一眼,想着好歹是认识的人,张二夫人不会见饿不救吧?
顾怀袖只怕钟恒坏事,她瞧着前面正在和面的姑娘,眼睛里没什么身材,空空泛泛的,仔细瞧五官却还不错,就是皮肤被煤灰给涂黑了,只看脖颈上露出来的那肌肤,便知应当是个肤光赛雪的美人。
张廷璐的眼光倒是不错。
青黛看顾怀袖没搭理钟恒,只暗叹了一口气,好心从钱袋里摸出了几枚铜钱,上去递给了钟恒。
钟恒一接,掂了掂,又压低了声音为难地看着青黛:“你们夫人借钱都这么吝啬吗?钟某又没说不还了。”
青黛只道:“不够?”
“……”钟恒憋,他终于体会到自家老板的感觉了,长叹了一声,他道,“我才从天津卫奔回来,饿得厉害……”
青黛嘀咕:“瞎折腾……给你……你们老板的生意什么时候又到了天津了?”
“可不是什么生意,我们哥儿病了,天津有个名医,刚过去医呢。”
钟恒随口说了一句,看向了那边的顾怀袖,却见那女人毫无反应,只道是个冷心的,一时之间又可怜他们爷好心搭了驴肝肺。
前次见着明明已经说好,不管取哥儿是生是死都要还给顾怀袖了的,可……
也都怪他们爷,什么“亲一口给你个惊喜”,这不是自己作吗?
取哥儿天纵奇才,十分聪慧,处理扬州江宁的商事颇多惊人之语,活脱脱又一个鬼才一样的沈恙。
出于私心,钟恒还是觉得爷不还这个孩子的好,更何况爷一直觉得若是把孩子送回去又死了,不过让他心尖尖平白伤心,索性留着自个儿伤心,当个恶人罢了。
不过还的确就是恶人。
人跟人想法不一样,他家老板是一半私心,一半走不了回头路……
当初取哥儿挖出来谁知道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呢?
他觉得自家爷不告诉顾怀袖也无可厚非,后面就……
一错再错,终究不可收拾。
这些事情压得钟恒心里沉沉的。
他看了青黛一眼,又接了她几枚铜子儿,这才坐下来要了两碗面。
顾怀袖那边,看着青黛回来了,只扫了钟恒一眼,又去看那揉面的姑娘了。
她问那婆子:“这位姑娘眼睛……她不看能和好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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