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官接了忻妃的旨意,也不由得扬眉愣了愣,忙向乐仪作揖,“敢问姑娘,忻妃娘娘可当真要卑职如此说?”
乐仪也皱了皱眉。
她虽说年岁已经不小了,可终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生养之事。
“我知道陈太医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们也觉着这么说,仿佛有些不妥。别叫皇上再以为主子是滑了胎了,那便不好了。”
若是她们的主子忽然滑了胎去,皇上怎么会饶得了她和乐容这两个近身伺候的官女子去?
陈世官想了想,却缓缓一笑,“忻妃娘娘若当真是这样吩咐的,卑职倒也知道到时候儿如何与皇上说。只是卑职却不敢保证能左右得了皇上,故此皇上到时候儿来不来……卑职着实心下并无把握。”
乐仪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不过主子的吩咐,咱们这些当奴才的也只能勉力为之罢了。陈太医权且一试,不管皇上来还是不来,总归到时候咱们在主子面前相机行事,尽量彼此周全就是。”
陈世官抬眸凝住乐仪,弯眼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乐仪也不知道怎地,或许是因为陈世官那弯眼的一笑,便站在原地半晌都忘了转身。
陈世官应是应下了,可是他却没急着朝九洲清晏去。
他绕了几个圈子,故意越兜越远。
陈世官这么办倒也是有理,因为这会子皇帝也并未在九洲清晏。
皇帝来看婉兮。
皇帝忙了这十天去,今晚想松泛松泛,这便传了酒膳。
酒膳摆好,皇帝却捏着酒盅,不急着饮酒,反倒促狭地凝视着婉兮。
“那福常在,你当日跟皇后一起挑选女子时,也自见过的。”
婉兮却没抬头,只是举着筷子,亲自替皇帝照看着火锅。
到了十月冬日,宫里都加了锅子。紫铜火锅里密密匝匝一层一层码好了酸菜、五花肉、血肠儿去,烧滚了的水翻着白花儿,从那密密匝匝的菜码缝隙里鼓起来,将肉片儿都给顶歪歪了。婉兮得用筷子头儿给压着些,方不叫给冲个七扭八歪去,不好看了。
“奴才是见过,却也算不得正式见过。终归福常在是满洲包衣世家的出身,皇后也只叫奴才去挑汉姓人和回人佐领下的女子,至于满洲包衣世家的,都是皇后她亲自选看的。”
“况且今儿皇上都说福常在是与哲悯皇贵妃有亲,形貌之间倒是与哲悯皇贵妃颇有些相像。只是可惜,奴才进宫的时候儿,哲悯皇贵妃已经薨逝,奴才倒是与哲悯皇贵妃缘悭一面。虽说这些年哲悯皇贵妃的喜容也一同挂在长春宫里,奴才倒是知道哲悯皇贵妃的面容。可终究,图影是图影,真人是真人啊,奴才便也辨不出福常在是否果然与哲悯皇贵妃面目相似去呢~”
婉兮说着这才悄悄儿转眸瞟了皇帝一眼。
“可是皇上怎恁小气,只给人家初封为常在?既然是哲悯皇贵妃的族人,皇上无论是看在哲悯皇贵妃的面儿上,还是大阿哥永璜、如今的绵德阿哥面儿上,都该给福常在初封贵人去不是?”
“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说,便是哲悯皇贵妃和大阿哥都薨逝多年了,皇上也好歹该看在皇太后的面儿上,初封人家为贵人才是——毕竟皇后宫里学规矩的,如奴才和容嫔,初封都是贵人;皇太后岂不是应该高于皇后去,皇上又怎可叫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初封只是常在呢?”
婉兮这一串连珠儿般地说完,皇帝已经憋着笑,憋到了手抖。
这个令狐九啊,看似说得头头是道,可终究在字里行间还是藏不住那么一股子小小的酸意去。
不过这酸却是酸得刚刚好,就像是这火锅子里的酸菜,有了它才能解了那白肉的腻去;又像是吃饺子的时候儿离不了的醋,若没了,就缺味儿了。
酸用得好了,那叫一个鲜甜可口。
“哦,谁说皇太后宫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嫔妃母族的女子,爷就都能从贵人起封的?这规矩只是例子,却不是惯例,还算不得正经的规矩,终究没有成文的说法儿。都看爷自己的心思,爷喜欢的,那就初封贵人;爷不喜欢的——别说内务府下包衣女子,便是八旗秀女又如何,爷一样儿给初封常在,甚至答应去!”
婉兮妙眸一转,颊边微红。自是听懂了,便也垂首轻笑。
“嗤,爷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爷不是喜欢福常在,这才进封的不成?”
皇帝啐了一声儿,“你就端着,继续明知故问~~总归爷才不叫你如意去,就不给你明白的话儿!”
婉兮便也越发放松下来,将腿伸直了伸进炕桌底下,松快松快方才片腿儿坐着都给压麻了的腿脚去。
“爷不肯示下,那奴才还不问了呢!总归啊,奴才这会子已是觉着爷赐封得好!”
皇帝单边眉毛高高扬起,“怎么个好法儿,说说?”
婉兮便笑了,“按说初封只在常在,一般是不赐封号,只以名号称呼就罢。福常在既是出自富察氏,自可称呼名号为‘傅常在’,抑或‘富常在’;可是爷偏偏给赐了‘福常在’去……”
婉兮俏皮一笑,翩然歪头,“奴才回头一想,她既是从皇太后宫里赐封的,那奴才就明白了!——前头皇上已经赐了语瑟名号为‘禄常在’,这回再赐一个‘福常在’,这便是福禄双全了!”
“就差皇上再封一个‘寿常在’,那可不就是‘福禄寿’三星都聚全了!”
皇帝终于纵声大笑,伸手过来攥住了婉兮的手。
“怎就你看出来了呢,嗯?”
婉兮耸肩,“那奴才可就不知道为何了。明明,皇太后宫里那些人的名字都明摆着呢,两位总管太监分别叫寿山、福海;两位姑姑都叫安寿、安颐的,这些都是祝愿皇太后长寿的吉祥名儿呀。”
皇帝含笑点头,“说得好。她伺候皇太后伺候得好,又是哲悯母家同族,爷也愿意叫她在宫里过活得宽绰些。赐给她的常在的位分,好歹叫她一年可得五十两的银子去,自比官女子的日子好过些。”
婉兮这便温婉一笑,柔柔点头,“爷自宽心,奴才这回,没吃味。”
“呸!”皇帝却立时啐了一声儿,便亲自夹了一筷子的酸菜,都给婉兮楦进嘴里去了。
皇帝与婉兮这顿酒膳吃得慢,两人一边儿用膳,一边儿唧唧咕咕地说话儿。
陈世官终于绕到了九洲清晏,又跟个蚯蚓似的,“骨涌”到了天地一家春来。
他甚至还在门口坐了一会子,抬头数了数天上的星星,瞧着星辰斗转,算着时辰不早了,这才递牌子进去,说想求见皇上。
这个时辰了,便是傅恒与皇上“晚面”,都不会迟到这个工夫来,故此陈世官一个小小的太医,牌子都递不到皇上眼前去,在门房宫殿监值房这儿,就给截住了。
胡世杰甚至亲自来见陈世官,绷着脸说着套话,“皇上依然安置了,咱们谁有几个脑袋敢在这会子去回话儿?不是咱家不帮陈太医,是咱家这个脑袋还要自保呢。陈太医若这会子非要咱家进去回话,那就是陈太医故意要叫咱家丢了这颗脑袋去了!”
陈世官不怒反笑,赶紧痛痛快快地一揖到地,“下官岂敢,岂敢!是下官来得不巧了,下官这便回去给忻妃娘娘回话便罢。”
陈世官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忻妃寝宫,只说在九州清晏前一直等到这会子,却时辰着实太晚,宫殿监给挡驾了。
陈世官委屈地请罪,“都是微臣人微言轻,不过是从九品的医士,在这宫禁里实在是提拉不起来的小官儿……宫里的公公们,哪个都不将微臣的话当回事儿。微臣有负忻妃娘娘托付,微臣真是该死。”
忻妃皱眉,“你没提我么?没说是我叫你去请皇上,没说是我见了红了么?”
陈世官一脸的为难,“微臣自然说了。可是……他们……呃……”陈世官不敢说下去,只是伏地叩首。
“微臣有负娘娘,微臣罪该万死。还求娘娘免了微臣的差事去,微臣不敢再在娘娘位下伺候了。”
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