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少女依旧怒火难平,愤愤地别过了脸去。一旁的妇人见状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到公主朝自己一个劲儿地摇头,只得将话憋回了肚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最后仍是狄人公主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阿嬷她方才只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她是从小一直照顾我长大的奶妈,心中自然便会多了一分关心。”
“古恩吉!同一个南人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贵为公主,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阿嬷你错了,这位姑娘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此前是我帐下的武士不讲比武的规矩,伤了那个男孩在先。如今酿成的后果,自要由我来承担。”
“你用不着替我说话!”
甯月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可对面狄人女孩的眉宇间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依然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愠怒,完全不符她所听说的朔狄人那骁勇彪悍的刻板印象。
“你——也觉得我挺奇怪的吧?我的母亲虽是父罕正室,却是御北国人。所以在我的身上,其实是带了一半南人血统的……”
不知为何,图娅公主竟主动同甯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任凭身旁的乌仁如何劝阻,也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话时她始终低垂着双眸,只能看见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深受父罕宠爱,故虽身在草原,却一直坚持教我学习南方诸国的礼节诗文,族中更是无人敢多说半句。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作为此次南下和亲的唯一人选。即便我早已同族中的一位年轻武士定下了婚约,即便那个人是都烈……”
直至此时甯月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名叫都烈的朔狄武士,只要一提到公主和亲的事便会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对面前这个狄人少女生出了些许同情,心中的怒火也因此而消去了大半,继而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下去:
“既已有婚约在身,你的父罕怎会如此狠心送你南下?你的母亲又为何不出面阻止?”
“父罕没能熬过去年的冬天,已经去了众神保佑的长生天上。而额达——也就是我的那个血脉相连的兄长,则继位成了新的合罕。新罕曾当着族中长老们的面,于父罕灵前立下光复牧云部的重誓。故而在他继位之后下达的第一条敕令,便是命我南下和亲。”
说到这里,图娅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至于我的母亲——朔北苦寒,生存不易,朔狄人历来不会在部族之中养一个闲人。钦那本就不是母亲所生,自然不会帮着她说话。而母亲既不能做粗重的活计,又无法下嫁给族内其他男子生儿育女,所以在额达继位之后,便将她同父王的遗体一道送进揽苍山里陪葬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红头发的女孩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对面这个姑娘曾经历过的,是一段怎样黑暗无助的时光。
“额达一向都很在意族人的眼光,更容不得旁人的指责。如今他肩上负着的,是振兴整个牧云部的使命。而我身为令巴克乌沁家蒙羞的不纯之血,此刻仍能活在世间的唯一原因,便是尚未婚育,可以作为一枚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用自己的身体为牧云部换回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狄人公主仍不疾不徐地解释着。说起这些事情时,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苦涩与无奈,就好似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而两名女孩之间浓浓的敌意,也仿佛随着交谈的深入而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开来。
“所以……你便就这样认命了么?为何庶出的孩子,便总也摆脱不了作棋子的命运……”
甯月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很闷。她忽然又想起了祁子隐,感同身受般迫切地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来。可还不等开口,对方便已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地摇起了头:
“姑娘,你大可不必为我这样一个蛮子的事情而烦扰。今夜我便会下令拔营,离开暮庐城。而这场闹剧,便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了。”
“可是古恩吉,此次你南下和亲之事早已天下皆知。若就这样回去,新罕他是绝无可能轻易放过你的!或许还会因辱没家族的脸面而将你处以极刑啊!”
乌仁阿嬷听闻自己的主子竟是心生退意,立刻变了脸色从旁劝道。可图娅公主却并没有再应,而是牵起那匹雪白色的玉狮子,转身朝远处行去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狄人公主经过自己的身边时,甯月忽然听见对方口中小声问道。她先是愣了一愣,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随后才冲其高声喊道:
“我叫甯月!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
可图娅却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于一众武士与随从的簇拥下,彻底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