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炎骑着乌宸不知跑出了多远。胯下的儿马如今已然长成了四蹄修长的千里良驹,很快便离了官道,闯入一片陌生的平原。
大雨飘落的时候,从伤口中流出的血已经在少年人背上结成了一片血痂。他艰难地回过身去,见再也看不到追兵的踪影,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股难以抑制的寒冷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将炎浑身冰冷,仅存的一丝力量也如同竹篮里的流水般散逸开去。他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身子一歪一头栽了下去。
恍惚间,少年人隐约觉得乌宸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脑袋,又张口含住他的衣襟,想要托主人起身。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甚至连移动指头的力气都已使不出来,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眼下他只觉得仿佛由一片悬崖上跌落,三魂七魄皆向着永无止尽的黑暗中坠去。
不知究竟又过了多久,似乎有人用温湿的软布擦拭起将炎的伤口,随后又向其口中灌入了一些咸腥的流质。那些流质让生命一点一滴重新回到了少年人的体内,也令他得以再次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眼中所见并非寻常农家的土坯屋墙,而是一张用油毡围搭成的硕大帐篷。隔着厚实的毡布,依然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眼前正在给自己擦拭着身体的,则是个盘着头发,赤着双足的异族女子。
“你是何人?我在哪里?”
将炎顿时挣扎起来,吃力地想要坐起身子。对面的异族婢女似乎没有想到榻上之人会这样毫无征兆地醒来,被吓了一跳,当即丢下手中的软布冲了出去,口中还惊惶地喊着少年根本听不明白的话。
将炎立刻想要追上去,双腿却根本发不出力来,重心一个不稳便滚翻在地。与此同时,帐外也再次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一名少女在随从的簇拥下掀起门帘快步走了进来,将他重新扶回榻上躺好,口中所说的却是标准的大昇朝官话: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乖乖躺着让女婢照顾便是,着急起来做什么?”
来人身披一件绣着金边的红色大氅,满头青丝被仔仔细细地编成了无数比手指还细的小辫,额上带着条鎏金抹额,两道弯弯的眉毛微蹙,乌黑的大眼睛虽然没有少年人那样深邃,却也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却是始终低垂着脸,不敢去看对方——未曾想,这个出手救了少年的人,竟会是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朔狄公主!
“公主为何还在宛州逗留?如今,你应当也已知晓城中发生的事了……”
见不是晔国追兵,将炎才稍稍放下了心来,却仍不肯乖乖躺着。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亲手从金盆中撩起婢女丢下的软布,揉搓几下后轻轻向少年的额上按去:
“你只管安心于我这养伤便是,旁的都不需要操心。那些晔国的追兵,我已命手下的武士们打发了。即便眼下对方知道你在我帐中,谅其也不敢贸然冲进来硬碰硬地抢人。”
“可我如今乃是晔国要犯,公主此行却是为了和亲,出手救我实有些不妥。况且,此刻还有朋友正在城外虎歇坪等着我,我不能在这儿久留的!”
黑瞳少年身上猛然一震,侧过脸去躲开了对方的手,说罢又欲挣扎着起身。图娅公主只得一边解释,一边死死按住了对方的肩:
“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除了躺着还能去哪里?你可知自己已昏睡了整整三日,暮庐城外方圆百里的大小道路早已被悉数封闭。你的那些同伴只要不傻,绝无可能继续留在原地苦等的。”
未曾想将炎脸色却是一变,突然发起脾气来,猛地挥手将姑娘自身前推了开去:
“那也不需要你来可怜我!我的朋友是否在等,待去看了自然便知!快些将乌宸与衣甲还给我,我要去寻子隐他们!”
狄人公主手中的软布被少年拍得当场掉在了地上。她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口中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听见帐内的争执,旋即有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从外面奔了进来。只见其身披一副白铁铠,须发皆已斑白,身板却十分硬朗,当即大声呵斥道:
“大胆!我牧云部的公主屈尊前来照顾于你,你这小鬼不仅不谢还动手冒犯,就不怕现在便将你推出去砍了脑袋么?”
老者说着,伸手便要去拔他腰间那柄脊上带着倒刺的弯刀。其小臂上裹着的用来托举猎鹰的皮腕上,一道道爪痕清晰可见。
“元逖老将军且消消气,是我不小心撞到他的。”
图娅公主却连连摇头,示意对方不可动粗。
“公主!都这个时候了,你怎地还有心袒护这个小鬼?且不说此前都烈便是死在他的刀下,如今晔国公驾崩,即便这个小鬼是被其册封的北子,于我牧云部而言也早已无用。即便带他回到雁落原去,合罕也绝无可能轻易放过他的!”
“莫非老将军以为就这样空手回去,额达他便会轻易放过我么?”图娅反问道。
“公主怎能这样说呢。毕竟合罕一听说晔国发生了变故,便命老臣快马加鞭率队前来接您回去。纵使他有万般不是,但血浓于水,他终归还是您的兄长——”
对方话还未说完,便被公主给打断了:
“既然如此,为何老将军寻到我之后并没有立刻北上,而是继续于宛州盘桓逗留了许多时日?”
“公主,老臣无能……”
一提起牧云部的事,图娅公主便立刻表现出了与年纪毫不相符的冷漠与老成。她的语气间没有丝毫的感情,似乎早已习惯了自己被当做筹码,为部族换取利益的这件事:
“老将军你为人忠诚,多年来更是对我母女二人照顾有加。额达清楚,若是派你来寻人,便一定能够找得到我。你心中自然十分清楚,如若此次不将我带回去,便是与整个牧云部决裂为敌。可你却又担心,就这样将我带回草原,他日额达依然还会命我远嫁他国,再不会有任何周旋的余地。但我想说的是,其实你无需为难,我们即日启程回去便是。”
面前的老臣犹豫了片刻,唇边的胡须动了一动,似仍想说些什么,却是没能说出口。他终于松手收刀,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帐去。而狄人公主则从自己怀里抽出了一张绣着芙蕖的小帕,浸在水中揉搓一番后,重又敷上了少年人滚烫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