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都已经进来一炷香的时间了,他难道打算就这样一直不理我们吗?”
桌前那人似乎十分专注于眼前之事,未能注意到下人早已带两位客人入内站定,甯月实在等得着急,小声问了两句,方才引得对方抬头:
“岑婆!抱歉抱歉,今日事务实在太多。你们不要拘束,随便入坐,再稍待片刻便好。”
男子仅仅抬脸笑了一下,便又立刻将头埋入了桌案上摆满的函件之中。甯月经过岸边时侧目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其面容清瘦,带着浓浓的书生气,脸上的笑容也真诚得像个孩子,方才稍稍便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谁知她怀里突然一紧,小白狐竟挣扎着跳下地来,对着案边的男子龇起牙,发出“嚇嚇”的低吼,似乎对其让自己的主人苦等一事十分不满。红发少女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小兽,谁知雪灵却一改往日听话顺从的脾气,躲开主人的双手后又是一窜,竟纵身跳到了昆颉身前的桌案上。
只听一声脆响,小白狐瞬间便已踩翻了昆颉面前的笔洗,紧接着又踏入了研墨的砚台里,登时将案上的纸全都弄得花了。
男子终于不得不放下了手上的笔,看着呆立原地的甯月,却并未开口斥责。岑婆婆见状立刻拉着少女跪拜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恕罪!若是要罚,便请罚老身吧!”
“岑婆言重了。这纸上的字尚能看清,待会我命人誊抄一份便是。”
昆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好脾气,立刻将自己书写的那张纸自案上取下,递到了闻讯赶来的主簿手中。随后他又在对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一回头却发现客人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连忙走上前来伸手欲扶。
谁知调皮的小白狐却再次窜将上来,竟是张口咬住了男子的袖口,不许他去碰甯月。红发少女只觉得又急又愧,忙脱下身上的大氅一把将小白狐紧紧裹住,不许其再乱跑乱动。待抬头去看面前的男子时,却见对方依然笑着,脸上丝毫没有愠怒之色。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雪灵今日这是怎么了,竟会如此不听话。”
“白狐本就是山间精灵,顽皮一点也是常有的。不碍事,不碍事。”
昆颉呵呵笑了起来,随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便是大司铎风莫殊之女吧?早就听岑婆说起过你,果真与珊瑚一样,生着满头火一般的红发!”
“你怎会知道母亲的乳名唤作珊瑚,还会知道她也有一头红发?也是婆婆她告诉你的?”
甯月此时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她始终相信面由心生,若能和善待人,便可迅速取得自己的信任。将炎也好,祁子隐也罢,皆符合她的这个标准,所以,眼前的这位昆颉,八成也不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
昆颉倒也直爽,听少女这样问,倒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你当知晓,对沧流城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吧?”
“城中玄瑰即将耗尽,而且根本无处补充。”甯月点了点头。她至今仍不清楚面前这位叛党的领袖如此迫切地要见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但心中却隐约觉得,这一切同自己的身世不无干系。
“没错。玄瑰乃是我族法力之源,更是我族得以于海中生存不可替代之物。不过,有件事情我敢说你一定不知道——”
昆颉顿了一顿,忽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即便玄瑰耗尽,即便沧流城不在,我们也无须为了重返故土而同陆上人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选,只不过这个消息被城中那位大司铎完全封锁,不为族众所知。而曾经知道这件秘密的人,如今在整座沧流城中,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
“还有……第三条路可选?你又如何能这般肯定?”虽然已经离开海底多年,然而此时听面前的男子这样指责自己的血亲,少女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由得仍有些抵触。
“沧流城的法堂之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包括先祖留下的无数传说及文献。如若有心,自是不难考证的。其实先祖们从未想过要让子子孙孙在海底永远地住下去,更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了希望——他们曾倾其所有,给族人留下了一条通往乐土的道路。现如今,其秘密便被深埋在这世间某处的地下,等待着我们。而那个地方,便是我族世代相传的圣城!”
“圣城?你口中所说的,难道是那个远在先祖们彻底改换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于海底建起沧流城之前,留在陆地上的那座永世不灭的传说之城?”
甯月当场惊得跳将起来。因为无论是苍禺族中口耳相传的诗歌,还是各类典籍中的记载,关于那片乐土,那片应许之地的传说,无论男女老幼皆已烂熟于胸。然而唯独一点,便是所有这些故事中,皆未提及其究竟位于何处。以至于所有族人都渐渐相信,其不过是先祖留下的一个虚妄的幻象罢了。
“正是那座传说中的圣城。不过当年,我们的那位大司铎却对这一发现置若罔闻。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下去,也不愿意耗费精力于世间寻访圣城的下落。更有甚者,他竟下令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列为叛党,加以诛杀。后来的事,想必你应该也都知道了,风未殊因此而成为了老一辈族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我,则领着一些幸存者逃至陆上,苟延残喘——”
“我不信!如此于我族百利而无一害的消息,父亲他又怎么会置若罔闻?他明明,他明明就那么在乎族人,明明是为了保护沧流城才会杀了那么多人的……”
男子的一番话犹如晴空霹雳,令对面的甯月不禁摇晃了几下,只能凭借一旁老嬷的搀扶才重新立稳了身子。直至此时,她心中仍对父亲存有最后一丝期望,替其辩护起来。
“重要的是,大司铎是否欺骗了你,又欺骗了沧流城中的所有人。当年,是我派岑婆去家中照顾了你们母女多年,你何不问问她?”
昆颉似乎早已料到了少女会有如此反应。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无比的痛心疾首。
红发少女眼中早已噙满了泪,转过头去,看向了始终一语不发的岑婆婆,却见老嬷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月儿小姐,昆颉大人所言,并无半句假话。”
甯月心中对自己父亲仅存的最后一点美好,也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消散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声称将全族的福祉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立志要率族人重返故土、繁衍生息的大司铎,居然会在背地里做出如此行径!
她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抱着怀中的小白狐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却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叛党领袖,用哽咽的声音问道:
“所以,你这次让婆婆带我过来,便是为了当面告诉我这些?然后呢?你莫非还期待着我与父亲决裂,而后能助你们对付他不成?”
昆颉自始至终都没有劝过一句,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女孩。听她自暴自弃般地如是问起,方才再次开口解释道:
“不会。毕竟他是你的父亲,叛党之中大多数人虽同大司铎有着血海深仇,却并不似他那般冷血无情。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并非复仇,而是救人。许多线索都可证明,火栓铳的制法或许也源自圣城中。我们只消寻到那个向祁守愚透露了火栓铳与詟息秘密的人,或许便可寻到圣城,进而找到去往乐土的路,拯救沧流城中坐以待毙的数万族人!”
“可对此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相传大司铎的血,乃是打开圣城之门的关键。而此时此刻在你的体内,也流淌着他风未殊的血脉,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用自己的血帮你进入圣城,是么?”甯月这才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半分犹豫便点起了头来,“我可以答应你。如果父亲的确曾经犯下了那些过错,那么便由我来替他做些弥补吧。至少这样,我才不会憎恶自己竟是他的骨血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