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黎少女羞涩地一笑,随即将对方引至了一张空着的桌前,又自腰间解下抹布仔细擦了擦。她还是第一次距离对方如此之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我曾听闻东黎有种名酒,名叫清荔烧的?”
“将军可算是来对了。叶离城中许多酒家都卖这清荔烧,但唯独我家的酒是以合寨山上的雪水酿造而成,入口绵柔,回味也更加甘甜。”
“好好好!先取一坛来——”年轻参将说着便去腰间摸荷包,然而手刚伸到一半,却忽然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日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银。你们这儿,能不能赊账的?”
“当然可以,只消大人您留一件身上的东西做抵。”冷迦芸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了。
不料青衣参将却是愈发窘迫了起来,竟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哎呀,今日我居然连佩刀也忘记带了!”
“哎,没东西做抵也是可以的——”
见对方要走,东黎少女顿时有些急了,张口想要留住对方。谁知年轻人转眼功夫便已折返回来,指间还捏着一支锦簇盛绽的花:
“姑娘,我见屋外的海棠开得正浓,今日便用它抵做酒钱吧。今后无论你或你家店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消拿着海棠传信来我营中,百里定有求必应。”
“大人您怎知小女喜欢海棠?”
冷迦芸忽然怔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接过花来,开心得像个孩子。
“幽姿弄春晴,雨打香犹在。早就听闻夷州生有此花,美艳而倔强。叶离围城半年,却没想到这么快便恢复了生机。我忽然间觉得,生在这乱世中的姑娘你,便也好似这花儿一般,美丽而坚强。”
向百里忽然感慨起来,不等少女反应过来,竟已接过捧在其手中的酒坛,凿开封泥,咕咚咕咚仰头豪饮了个干净。
“好酒啊!够烈,够香!再取一坛来!”
“大人,此酒性烈,您可不能这样喝!”
犹豫再三,冷迦芸仍取了一坛酒上前。她还想劝年轻参将不要贪杯,却见对方的脸上早已泛起了一片赤红,竟是抓着她的手腕,将自己拉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姑娘,你我年纪相仿,也无须瞒你。在下此前同母亲辗转流落至此,若非得城中好心人收留,恐怕今日早已化为了荒野中的一具枯骨。这些天来,我夜夜梦见母亲托梦,嘱咐我定要为这城内的百姓做些什么。可如今,我却连母亲的遗骨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自向百里眼中涌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东黎少女此时尚不清楚面前的年轻人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然而见对方突然哭得如此伤心,便也任由他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其将面前的那坛酒也一口一口灌下肚去。
似欲借酒浇愁一般,青衣参将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虽趴在桌上,他口中却仍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或许是思念亲人,亦或许是在诅咒这个吃人的世道。然而自始至终,冷迦芸都再没有打断过其半句。因为她心中知道,或许只有醉了,才能让对方暂时忘却那些曾经痛彻骨髓的痛。
“这是什么世道?一支海棠花也能拿来抵酒钱了么?!”
突然,一名男子的怒喝将少女惊得自位子上腾地站起了身来。说话者正是这间酒坊的老板,也是冷迦芸的养父。先前他一直在后面的酒窖里忙碌着,此时正捧着两坛新酒出来,见有人竟用花便换走两坛好酒,登时暴跳如雷。
“爹爹,这位乃是前些天大败叛军的百里大人。他们的军队如今也已于城外驻扎下来,赊几个酒钱而已,不会不给的。”
东黎少女连忙替年轻参将解释起来,却似乎对面前的养父颇为忌惮。
“你同他很熟么?怎地净帮着外人说话!”男子却不依不饶起来,一把揪起少女的头发,将她从案边拖了开去,“若非这些煜京来的狗官对我叶离百般压榨,又怎会有叛军造反生事?若非这群当兵的大举压境,城内又怎会死这么许多的人?店里那么多客人,你却唯独陪着这样一个赖账的家伙喝酒,老子当初将你买来,可不是让你吃里扒外,同我对着干的!”
“爹,你说的这些,都同百里大人无关,他也无能为力啊!现如今我只知道多亏了他,我们才没有被活活困死、饿死在这叶离城中。也多亏了他,我们家的这间酒坊才能重新开张。他于活着的人有恩,几个酒钱又有何不能赊的?”
没有想到,向来温良恭驯的冷迦芸,竟头一回与吝啬的养父当面顶撞起来。店中其他桌上的酒客见状,也纷纷站在了她的一边——毕竟,这天下究竟是不是那白江氏的天下,同百姓们并无半分关系。只要每日不用再担惊受怕,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就这样,在酒坊老板的怒视下,东黎少女用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雇了一辆马车,与一名酒客合力搀扶着向百里上去,将其送回了大营。
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醉酒的年轻参将遗落于桌边的一只破旧的官靴。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对吧?”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向百里平安,也企盼着能够同其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