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何?你以为同我成婚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么?实话告诉你,而今忽兰台大会尚且不知何时才会举行,故而合罕之位仍是属于巴克乌沁家的,但这个位子历来只能由男人来坐。因此,眼下若想名正言顺地继位,我便必须得有一个夫君!所以即便成婚,也并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反倒是我利用了你!”
这一次,牧云部公主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一字一顿地道,“可若是你就这样领罪受死,那么巴克乌沁家世代先祖以性命搏杀才换来的合罕之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木赫接过,族中更再无人敢同他再争。故而成婚之事你必须答应下来!即便今日你未能醒来,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也必须同你成婚,不能再等了!”
原来从一开始,这位狄人公主便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女孩,关键时刻竟沉着冷静得有些可怕,愈发像是位运筹帷幄,权略善战的草原之王了。
“更何况,如今牧云部的敌人不仅只有木赫而已。揽苍山中的那些驰狼,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威胁。若是无法弄清这些凶兽的来历,以及那幕后之人豢养它们的目的,朔北草原,乃至南方的你的故国及各州郡,又将面临怎样的劫难?大婚便定在三日之后,来或不来,你心里应当有数。”
说完这最后的一番话,图娅便头也不回地从帐中退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将炎只是呆呆的坐在榻上,望着公主如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而正是这份恐惧于日后不断驱策着他,率领铁骑大举渡过销金河南下,一路披荆斩棘,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元绥十二年,三月廿一。春分后的煜京城内,商贾云集,车马骈阗,一片盛世之景。短短数日间,晴好的天气便引得满城杜鹃竞相盛开,将整座京城染作了一片姹紫嫣红。
此情此景,引得各地的文人雅客纷杳而至,于城中赏花品酒,吟诗作赋。甚至连寻常百姓也纷纷放下手中诸事,竞相登高远望,一睹此盛景。颇具“桃李花开无人赏,一片红云动京城”的国色之风。而这一盛景,也似乎令人们淡忘了数月前,南方的成国同晔国之间爆发那场血战。
煜京,因流经城南的煜水而得名。大昇立朝之初,开国皇帝白江晞北出彤炎与擒鹰两座大山,终将最后一批为祸人间的异兽逐入了北方的冻原,也自此宣告了天下终归太平。
然而登基之后,白江晞却并没有将都城设于锁阳关以南的土地上,反倒极尽可能毗邻北境,以此来督促儿孙后代不得贪图安逸,须得时刻警惕着来自北方的异动。
而后千年,盘踞于北方的异兽逐渐销声匿迹,却反倒令草原上原本朝不保夕的朔狄人发展壮大了起来,也忽然间令这座同朔州冻土间没有任何屏障的都城,显得愈发难守易攻起来。
然而,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任皇帝动过迁都的念头。即便经历百余年前朔狄之乱的一代英主白江蔺冉,也不过下令民夫匠人重新加固城墙罢了。
因此,历经千百年来不断地修葺,如今煜京城墙已厚达百步,举世无双。宽阔的城头上,足可以并排跑十驾六驷马车且仍有宽裕。历经岁月风霜,用米浆与石灰粘合在一起的砖石间,甚至连一柄锋利的小刀都无法插入。高逾三丈的瓮城大门,也足以承受石弩连续数百次的攻击而不会破损坍塌。
但眼下,就在这座固若金汤的都城里,原本该于开春之后准备祭神事宜的皇宫中,却是一片冷清萧条。前来朝会的文武百官自太监高蠡口中得知,小皇帝白江攸不幸染上了天花,无法起榻上朝,便也三五成伙地渐渐自宫门前匿去。
此时,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仍同高蠡于殿前对峙着,为首一人厉声质问着,乃是掌管土地民事的大司徒段弘方。此人生性耿直,说起话来也是毫不避讳:
“如今早已过了春播的时节,即便陛下患病卧床,祭祀之事也再耽误不得了。继续拖下去,难免引各州百姓议论。”
然而立于曦和殿前的高蠡,却仗着自己是白江攸的贴身内侍,丝毫不为其所动,反倒有些不耐烦地反问起来:
“段大人此番话,莫非是想要教今上如何当皇帝么?”
段弘方终于忍无可忍,竖起眉毛直指对方,暴跳如雷:“陛下一连数月称病,至今仍未有一丝好转。我等屡次觐见更是被挡在宫外,甚至连一封奏折都未能送出,更无诏书下达,便全凭着你个阉人信口开河。如此拼命地阻拦,你莫不是想趁着今上病重,伺机篡权不成?!”
大司徒话音刚落,便见对方面色一凛,身后竟是冲出了一队披着明光铠的皇城禁卫,登时便将其按倒在了殿前的白玉石阶下。
“罪臣段弘方妄议朝政,指摘圣上,给我掌嘴!”
不等大司徒开口分辨,高蠡便将手中拂尘一挥,竟是直接对着只有皇帝才能调动的禁卫发号施令起来。
段弘方毕竟已经年过六旬,而今居然于殿前受此奇耻大辱,顿时气急攻心。又被甲士们用带着铁指的巴掌打了几下,不仅脸颊及嘴角一片血肉模糊,更是心跳骤停,死在了当场!
眼见肱骨重臣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几名一齐进宫声援的官吏皆不敢再多言声,纷纷抬袖掩面,仓皇而去。而段弘方躺在曦和殿前的尸身尚未变得冰冷,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名小太监盖上白布抬了出去,如一条死狗般扔在了宫墙外的臭水沟里。
与此同时,就在曦和殿紧闭的大门之后,年轻的小皇帝白江攸却躺在雕龙画凤的床榻上,瘦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头,根本无人照料。而这一切,皆是大权在握的高蠡一手安排的。
虚弱的小皇帝耳中听见门外的喧哗,奋力拉住榻边低垂的轻纱想要起身呼救,无奈早已干枯皱裂的嘴巴里,却是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半个来他颗粒未尽,仅凭自己的些许尿液与屋顶上漏下的肮脏雨水方才不至渴死。但此举却令其渐渐中毒,身体变得愈发虚弱。
“嗤”地一声,白江攸手中扯着的薄纱突然自当中断作了两截。本已挣扎着半坐起身来的他也登时由榻上翻倒在地,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脑浆迸裂,就此一命呜呼。
任谁也无法想象,堂堂白江氏帝王之后,竟如此悲凉地死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之后又是半月过去,待高蠡想起来收尸的时候,整个曦和殿内早已恶臭难当。小皇帝原本骨瘦如柴的身体,于逐渐转暖的天气里迅速膨胀腐烂,皮肉间更是生出了无数蛆虫。宫人们将其抬出去的时候,沿途见者无不掩住口鼻,一心盼望能够尽快下葬。
史书上对这位年仅一十六岁的小皇帝,也只记下了寥寥数语,称其重病难愈,于睡梦中病故,谥为哀帝。其四岁即位时,恰逢大昇朝最为动荡的时期,虽有皇帝之名,却无力改变一切。
而白江攸身故之后,高蠡扶持其弟白江陉即位,改年号为昭熹。无奈这个白江氏留在世间的最后血脉,却是个智力低下的脑瘫儿,史称悯帝。从此往后,大昇的朝政彻底被高蠡把持在了手中。而这个延续了千年的王朝,也自这一年开始,一步步走向了最后的尾声。
如今唯一尚缺的,不过是将这匹骆驼压垮的那一根稻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