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赫身上披着的依旧是那张纯黑的狼皮大氅,花白的须发如钢针般根根分明。看起来虽已发福臃肿,其却仍是燕颔虎颈,眼若铜铃,竟比两旁的朔狄武士还要显得魁梧些,恍若一头于山间逡巡的黑熊,想必年轻时也是名以一敌百的猛将,走起路来更是高视阔步,虎虎生风。
勃勒兀,是整个牧云部中仅次于巴克乌沁的第二大姓氏。其势力核心位于雁落原西南一处名为草泊的小海子。百余年前,天合罕旭木颜一统草原后,两家之间更曾数次通婚。这样算起来,图娅同老者或许还有着些许的血缘关系。
正因如此,心下虽明知对方是来搅局,图娅也并不能当着部众的面无视木赫的质问,只得示意巫祝厍利坎暂停仪式,拉起将炎的手上前数步朗声问道:
“未知木赫伯伯今日大驾光临,还请多多包涵。只是今日我与晔国北子大婚一事,早已于十日前便派快马送了请柬去草泊,图娅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将其递至您的手上。不知为何竟还会惹来今日的责怪,称无人问过您的意见呢?”
图娅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更在第一时间便向在场部众澄清了自己并非故意冷落勃勒兀家族。可她毕竟是个姑娘,面对老奸巨猾的对手,心下仍不禁有些害怕,紧握着将炎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公主这样说,莫非是在指责老臣说谎了?”
木赫明显早已做好了准备,用粗短的手指捋着胡须以问代答,似乎压根没有把对面的姑娘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巴克乌沁家早已势尽,而那些从旭木颜罕时期便定下的君臣之礼,更是用不着再刻意遵守了。此前,他仅仅也是碍于铁重山的关系,在钦那面前装装样子。如今年轻合罕既薨,便是连这些功夫也都可以省了。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面前那看似柔弱的公主并未乱了方寸,脸上也没有显露出半点怯懦,反而见招拆招,据理力争起来:
“还请不要多想。如今就算请柬未曾送到,您也已经闻风而来,何不等婚礼之后再做深究?若当真是传信者失职,我保证定会给您同所有姓勃勒兀家的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木赫毕竟是有备而来,听闻此言后并没有片刻停顿,便再次冷笑了起来,脸上的轻视与戏谑却是一扫而空:
“什么叫等婚礼之后?勃勒兀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与这个南人小子的婚事!”
“将炎乃是我奉前任大合罕之命,不远万里从晔国请回的北子,我二人成婚之事,更是早在钦那兄长在位时便已定下的。您与勃勒兀家当时并未提出反对,眼下又为何突然变卦?”
“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如今大合罕新逝,尽快同这个南人小子成婚,巴克乌沁家便后继有人了。至少,能够将大合罕的位子暂时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极好的一桩买卖,不是吗?”
“怎可含血喷人!如今牧云部群龙无首,外有强敌环伺,若是内部再不齐心,恐怕连雁落原这块最后的家园都有可能会保不住,怎能说成是为了一己之利!”
图娅终于被对方逼得急了,不禁抬高了语调。她知道如今立在面前的木赫已是爪牙毕露,也知道对方的话在牧云部内有着非常的分量。若是其明确不同意这桩婚事,自己眼下即便可以强行成婚,也会就此失了人心。
然而,少女的一番回击并没能将木赫喝退,反而令他愈发嚣张起来:
“好一个群龙无首!既然我牧云部是一群真龙,又为何必须跟在姓巴克乌沁的野犬身后马首是瞻?公主数次搬出钦那合罕来压我,你又是否告诉过部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前任合罕竟是死在这个即将成为他们恩驸的南人手里?!”
图娅这些日子来极力想要淡化的事情,忽然便被当场抖露在了阳光之下。少女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堵的难受,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她心中清楚,即便族中无人敢当面议论将炎的是非,但对于将钦那斩首一事,却始终有人颇为介怀。
然而其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根本难以想清楚究竟该从何开始,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来。对方却是抓住了这个机会,继续疯狂攻击起来:
“将炎同图娅胆大妄为,共谋刺杀前任大合罕,为祸牧云部,为祸草原人世代珍爱的雁落原!今日我勃勒兀家便要替牧云除奸!来人,给我将台上此二人拿下!”
这一次,木赫压根便没有打算再给这个黄毛丫头任何解释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便欲动手。登时几名人高马大的朔狄武士立刻冲上台来,将一对新人围堵在其中。
将炎的啸天陌眼下并没有带在身上,只得展开双臂将少女拦在身后。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图娅三日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半分夸大,这个名叫木赫的老头,果真是牧云部最大的隐患!
“我看你们谁敢动公主!”
突然,一个苍老却不失硬朗的声音陡然炸起,而后身着白铁铠的元逖领着百余骑铁重山出现在花海边,转眼便已策马奔至了高台下。甲士们手中擒着长枪,枪尖上系着的白鹿旗迎风招展,马刀更是早已出鞘,立刻便吓退了木赫派去台上拿人的武士。
“怎么,道理上说不过,这就打算撕破脸皮动手了么?你们当真以为我勃勒兀家的人会怕铁重山么?!”
木赫眼中掠过一丝杀意,突然将紧握成拳的左手高举过头。没有人料想得到,眼下距离高台最近的千余部众里,竟有一多半都是早已安插潜伏下来的披甲武士。武士们于甲胄外罩着普通的布衣,此时纷纷将外套撕扯下来,眼见便要同冲上前来的铁重山兵刃相向,一场剑拔弩张的血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见此情形,立在高台上的图娅只得用尽浑身气力高声吼起来:
“统统给我住手,我有话要说!”
“怎么?公主莫不是改了主意,不准备嫁了?”
木赫的嘴角不易察觉的翘了翘。其实他也并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是能不动一刀一枪便令对方屈服,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图娅接下来讲的话,却并非服软认输:
“我想说,日前是钦那兄长与将炎约定以都勒尔决斗,不敌落败之后方才身故的,该算是我巴克乌沁家的一桩不可外扬的丑事。自旭木颜罕时起,牧云部便再也未曾自相残杀过,而今却有人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将炎的头上,并欲借此大兴刀兵,此举又与造反何异!”
“口说无凭!公主莫不是以为随便扯出个杀人的理由,便能用它来替这个南人小鬼脱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