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然很劲,浪仍旧滔天,战船于海中那硕大的漩涡里转了不知多少圈,舰上众人也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再已无人徒劳地去拉系帆的绳索,伸出船舷之外的长桨也更无人划动。
然而,舰上的岛民们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抱头痛哭,只是彼此依偎着聚在一起,父母搂紧了孩子,丈夫搂紧了妻子。突然,有人带头哼起了一首于青湾城内流传了许久的葬歌,很快便引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高唱起来:
五年羁旅,十年沉浮,而今仍飘零。
山河有泪,故土无言,何处是吾乡?
高翔远引,骑鲸遁海,只道天地宽。
澶瀛为陵,天穹为幕,葬此自由身!
歌声苍茫而嘹亮,一时间竟是盖过了怒吼的波涛与呼啸的狂风,令这片狰狞可怖的死亡之海,也顿时化作了一条凄美而壮烈的归途,指引着四海为家的青湾子民走向生命的句点。
终于,战舰滑入了旋涡底部,再也无法于水中保持平衡。抬眼去看,四周如墨的海水在电光的照耀下,便恍若扶摇直上的黑云,铺天盖地,只留出众人头顶上的一片碗口大小的天空,依稀可辨。
又是一声雷鸣,船身一个颠簸,顿时朝一侧倾覆过去。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向甲板上席卷而来,狠狠地将人群击倒,打散,彻底吞没在满是白沫的波涛里。
“樊大哥,迦姐!你们在哪?!”
落水之后,祁子隐便一直在高声呼唤着同伴,可声音却无法压过四周的嘈杂,转瞬便淹没于风浪间。然而他却不肯就此认输,继续在水中奋力游动了起来,因为此时其肩上,还趴着个仍咿呀学语的孩童。
小娃的脸被冻得青紫,却被少年高高顶起在海面之上,张大了嘴巴放声啼哭。祁子隐只顾忙着救人,那对一玄一赤的双刃,却早已不知在混乱之中被丢去了哪里。
突然,头顶一片紫光爆起,只见旋涡顶端那如山一般高耸着的海水,似被闪电点燃了一般,陡然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青色,紧接着凌空坍塌了下来。冰冷刺骨的咸水一个劲地将人们向大海深处压去,也彻底击碎了其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
祁子隐肩上的那个孩子也瞬间被巨浪卷入了海中。很快他便发现对方不再动弹,忙划动起手脚奋力向其身边游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靠近哪怕半寸,只能眼睁睁看着幼童于水中越沉越深,渐渐被黑暗吞噬殆尽。
少年眼中突然涌出了几颗滚烫的东西,始终瘪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也难以抑制地从口中吐了出来。他的手脚开始变得无力,只能将全部力量都压在自己的胸口,不让更多的海水呛入肺中,整个人却只能如一块石头般,难以控制地朝脚下那片深黑色的水底沉了下去。
一片黑暗之中,祁子隐根本难以分辨何处是海面,何处是海底,只能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心中却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无法返回陆上,也再无缘见到甯月与将炎了。
恍惚间,万念俱灰的少年人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撞上了一件东西——那是块自覆没的船身上剥落下来的木板!他立刻本能地将其死死抱在怀中,旋即觉得有一股力量将自己托举起来,重又朝着水面上浮去,片刻之后,竟是“哗”地一声钻出了水面!
海面上依旧狂风骤雨,少年趴在木板上举目四顾,然而除了满目漂浮着的船只碎片,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大浪忽然将其又托得高了些,视野也顿时变得开阔了不少。电闪雷鸣间,他忽然发现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夜幕之下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耸立于海平面上。
“那是——一座岛!”
祁子隐心中早已熄灭的求生欲望突然又腾地燃烧了起来。他连忙攒起最后一点力气,趴在木板上划动双臂,拼命朝那个影子的方向游去。
这一次,澶瀛海也终于帮了少年人一次,水流很快便将其推上了岸。祁子隐躺在满是细沙的海滩上剧烈地喘息着,手脚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根本无法再动弹分毫。
看着岛外那片依然如盛怒的众神般汹涌的海面,死里逃生少年人只觉得一阵难以抵挡的倦意袭来,终还是合上双目昏死了过去。
待祁子隐再次睁开眼睛时,海面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风暴过后,碧空如洗。刺目的阳光照在人脸上,和煦而温暖。若非满目皆是散落于海滩上的碎木板与破烂的船帆,他甚至会以为前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境罢了。
一只红色的小蟹亦步亦趋地由少年鼻尖前爬过。他稍稍一动,小蟹便似如临大敌一般高举起两只钳子,挥舞着。然而还不等祁子隐伸手将其抓住,它便已经一道烟跑得远了,钻入沙滩之下再难寻觅踪迹。
少年有些费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四肢百骸像是在醋里浸过一般酸痛难忍。他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腹中却是咕咕作响起来。
这座岛并不算小。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少年人认为自己眼下身处之处,乃是岛屿的最北端。由此向南望去,只能看见一座形似马鞍,丛林茂密的高山,而山的另一边是何情形,却是无从得知。他不禁在心中默默祈祷,企盼有同自己一样的幸存者,也被海浪卷到这座小岛上来。
祁子隐不禁在心中默默祈祷,企盼有同自己一样的幸存者,也被海浪卷到这座小岛上来。却又唯恐林中有什么毒虫猛兽,便只是沿着视野开阔的沙滩向山的另一侧缓缓绕去。行出约四五里地,他忽见前方的几块礁石间卡着一根细长的木杆,正是此前船上断裂的主桅。
桅杆上的主帆并没有完全脱落,依然随风鼓胀起来,猎猎作响。在帆布投下的深色阴影中,少年清楚地看见了几只顺着海流漂至岛上,又被礁石挡住后半埋起来的木箱。他想着箱子里或许能有什么自己用得上的东西,立刻拔腿奔了过去。
只可惜眼前这些木质箱子中,可用之物乏善可陈。除了几件已经湿透的衣物,便是各色并不值钱的手工制品。少年人千挑万选,才终于从箱中拿起了一只造型精巧的弹弓。
他依稀记得,自己先前救起的那个孩子,也曾于舰上把玩过这样一只弹弓。少年人猛的一愣,又想起了那个在漆黑的海水中越漂越远的幼小身体,顿时将弹弓紧紧攥在手中,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起了转,几欲落下——此时他无比希望弹弓的主人也能有自己这般好运,然而那个孩子,却明显不可能有机会生还了。
“小鬼,你果然还活着!”
身后突如其来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吓得祁子隐猛地一哆嗦。他扭过头去,见是樊真正从岸边的棕榈丛后钻将出来,其身后还跟着几名在风暴中幸存下来的岛民!
少年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仍身处梦境:“樊大哥,真的是你吗?”
“不是我难道是鬼啊?幸好船沉时我们都在甲板上,若是在舱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