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青湾染上重病,莫泽明的身体便一直未能恢复,也极少同船上的人打照面。直至舰队驶入晔国海域下锚落帆,他才又重新在莫尘的搀扶下走上甲板,长时间地眺望着远方的澶瀛海发呆。
这日傍晚,舰上大部分甲士们皆在舱内用餐,甲板上只剩了几名负责放哨的水手。夕阳于平静的海上投下一片金色,也于舰艏映出了一高一矮两人的剪影。
一群赤嘴鸥正在银发少年的头顶盘旋。忽然,其中一只鸥鸟脱离了队伍,猛地扎入海中,再浮起时,口中已叼起了一尾银色的白丁鱼,三两下便将其吞入了腹中。
“莫尘,你说这些鸟儿知不知道,世上正在和即将发生的,那些天翻地覆的变化?”莫泽明背对着男子,低声问道。
“小家主因何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忽然觉得,能够预知命运,对自己而言或许并非是种天赋,反倒是个沉重负担与诅咒。”
“怎么会呢。若非小家主通晓谶纬星象,我们这些人如今或许早已化作这世间的累累白骨,又怎会还有闲情站在这里吹着海风,说着这样的话?”
“可知道的越多,我便越是害怕。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若是打从一开始,自己便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是否会过得比现在开心一点?哪怕一丁点也好。”
这些日子来,莫泽明只觉得自己肩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过于在乎世间的一切,想要凭借一己之力,精确地计算出身边每一个人的星命,以便在危难到来前便能救其一命。然而,身体的状况却大大拖累了计算的速度,令他终日郁郁,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所有故事都终将迎来它们的结局。莫尘至今都还记得老家主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河汉。相信有朝一日,我们眼下所面对的一切艰难困苦都将雨过天晴,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男子日日目睹面前这位祁氏继承人的不堪重负,心下不忍,开口劝慰起对方来。
“你口中虽这样说,可心中却仍想问,既是希望这一切尽快过去,我又为何要支持祁兄去寻先民之力,为本就复杂的星流徒增新的变数,对吗?”
银发少年却忽然回过头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对方。似在此前那好似漫不经心的一番对话间,早已将他的心思看得透了。
身后的男子拱手一揖,点头承认:“什么都瞒不过小家主的眼睛。”
“莫尘,你虽然记得这句:守得云开见河汉,却是未能想到,若想乌云尽散,还须得有清风来啊。如今大昇江山岌岌可危,却无人能够托住这即将倾覆的社稷。我是想,或许能够借助祁兄的一臂之力,让他化作那股荡涤世间浊恶的清风。况且——”
莫泽明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没想到莫尘却是已经猜到了他想说而未说的话:
“小家主是在怀疑,先民一事,或许也同老家主的逝去有关?”
银发少年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算星的能力尚不及父亲的十之二三,但当那座先民遗城第一次出现在计算中时,我便知道自己终于和父亲临终前未尽的计算,走上了同一个方向!所谓先民,究竟于这世上藏着怎样的上古玄秘,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弄个清楚!”
说话间,太阳已渐渐落入了海平面之下。墨黑海水与紫红晚霞的交界处,一颗小星不知不觉升上了天幕。莫泽明高举起右手,以食指点着那几乎难以用肉眼发现的光点道:
“莫尘你看见那颗星了吗?从前,每当父亲要去落星阁前,总会教我认一颗天上的星。而这颗叫做夜幽的星,则是除了启辰星外,我所能准确认出的头一个。”
“夜幽?属下倒是从未听过。”
“相传在万年前,此星与启辰同是太阳神羲和的后裔,也是一对双生的兄弟星。他们一个于凌晨出现,一个于傍晚升起,专司在日月无光,星河黯淡的时刻守卫着人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夜幽受了黑闇蛊惑,开始嫉妒起每日伴随太阳东升西落的启辰,进而化身成为代表着灾难降临的祸星,更因此渐渐被世人遗忘。你未曾听过也并不奇怪。”
“祸星?”
“嗯。传说中夜幽视自己的兄弟为仇敌,并同对方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其时日月无光,万物凋敝,世间陷入永夜浩劫。可最终夜幽还是战败,遂被放逐至天际的尽头。然而他却仍伺机想要重返人间,便常会趁着夜幕降临,率领着暗夜中的鬼魅同月神望舒针锋相对。因此只要有其出现,当夜便一定会乌云蔽空,星月无光。看来今夜的海上,又将迎来一场暴风骤雨了。”
看着那颗忽明忽暗的光点,主仆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天色愈发昏暗了起来,海天交界的地方,也隐隐出现了一片暗沉的乌云,令夜幽成为了天幕上唯一发出光亮的星。
“瀛海十月夜风吼,白沫如雪霜凝愁。
连翩舸舰泊烟渚,墨云莽莽蔽青洲。
昔日金兰莫逆交,今时阵前剑戟虬。
一别秋江映孤鸿,方悔勒马不当初。”
银发少年低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起一首对仗工整的诗来。他反复念了几遍,却是一声长叹,身形晃了两晃当场有些站立不稳:
“可我起初也并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那首诗初听时,似是在感叹传说中启辰与夜幽两兄弟的命运,但仔细想来,竟是一段卜星之后的解语!
莫尘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对方:“小家主,你这些天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莫泽明无力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早已算到了,祁兄同他昔日的那位旧友,或许便会如启辰同夜幽一般反目成仇!”
“昔日的旧友?是指那个名叫将炎的少年人?”
莫尘不禁惊得喊出了声,旋即反问起来:
“既是如此,小家主又为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子隐少主,由他自行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