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五月廿九。
清晨时的一场大雨,转瞬便将初夏骤起的闷热尽数驱走了。雨势一直未有减弱的趋势,反倒愈下愈大。豆大的雨点,映过乌云下透出来的灰白色日光,在人眼前织起了一层厚厚的雨帘,五十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昶州北临高原,东南部多高山,气候凉爽。彤炎与擎鹰两座高山,更是阻绝了大部分来自南方的温暖水汽,使得每年的夏令时节都至少要延后半月之久。如今冷雨过后,山中气温陡降,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寒意料峭的初春。
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锁阳关内,守军们大都躲回了温暖的营室与帐篷内。剩下百余名轮岗值戍的兵丁,或拥挤在城头凸起的飞檐下,或矮身于厚实高耸的女墙后,纷纷将手中盾牌高举过顶,不让瓢泼似的冷雨继续由着甲胄的缝隙倒灌进身上。
很快,领兵的校尉便下令在城头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堆边迅速聚拢了一大群甲士,似乎眼下,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切实际地想要将早已被大雨浸透的甲衣烘干一些,以稍稍缓解那已然透彻骨髓的寒冷。
刚刚自榻上爬起来的守将朱荏,将身边的窗掀开了一道窄缝,只瞧了一眼城头上那一群群聚拢起来的人影,便连忙又将窗重新阖上了:
“叫兄弟们先撤进来吧。这鬼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莫要冻坏了身子,白白折损战力。”
“朱将军是不打算再派人于城头值守了么?但若此时有敌军趁机来犯——”
立于其身旁的参将有些担心,不知对方是否只是这样一说。谁料朱荏却是摇起了头来,言语间满是肯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我们兄弟所在之处,可谓是大昇朝最最安稳的地界了。若是连这里都能遇到敌兵,那大昇朝的气数也就尽了。”
“朱将军平日里事务繁忙,恐怕还未听说,此前煜京派往卫梁去的那队使臣,已被胆大包天的闾丘博容尽数斩了!”
“此事重大,你怎地不立即向我禀报?那闾丘也算是皇室宗亲,如今竟行出这般大逆之举,岂不是明着反了!”
朱荏常年驻守锁阳关,心中早生倦意。此前更是生擒了甯月送给高蠡邀功,给自己同麾下诸将士换了不少赏银回来。直至昨日,他方才从澹南省亲归来,倒头便呼呼睡了。眼下听副将如是说,登时又将面前的那扇窗掀了起来,却是早已换了一副神情。
城头上的篝火被雨水一浇,腾起了滚滚黑烟,却是在锁阳关上盘踞起来,不肯轻易散去,令视野也变得愈发朦胧了。围聚在篝火边的甲士们却还算尽忠职守,不时便会有十数人自发离开,绕着足有十数里长的城墙巡视一周。
“那便——先这样吧。”
朱荏摇了摇头,闭口不再提撤防之事。原本他便因再无法自由南下鱼肉百姓,而对闭锁关门一事颇有微词,却是还未来得及上书给高蠡。如今,其心中虽也有些吃不准卫梁究竟意欲何为,却仍是不信闾丘氏当真会起兵造反。况且,不久前关内才刚刚派发一批新制武器,眼下又有足够兵丁戍守,即便有什么意外,对上面也算能有交代了。
然而话音还未落,却听城头上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喧哗。待他转头去看时,只见先前三五成群围聚于篝火旁的军士们此刻皆已起身,正纷纷对着深灰色的雨帘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军士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甚至点起了灯号,擂响了战鼓,竟是在向关内同袍发出警告。直至此时,朱荏方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而由风雨中飘来的,城头上模糊不清的呼喝声,也陆续在他的耳中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句话:
“是卫梁军!卫梁的关宁武卒已至城下!”
朱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了不到半月,一觉醒来竟似时隔多年,世间已然换了一副光景。这令他额上与后脊瞬间便渗出了冷汗来,更是一改此前的懒散,抓起架上的甲胄便匆匆冲入了外面的暴风骤雨中。
与此同时,由红竹北上的卫梁大军,已经在锁阳关下列开了阵势。数万身着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于漫天淫雨之下静默地肃立着,便恍若于崇山峻岭间铺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铁板,无边无垠。
武卒们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暗淡的光,却是比阴霾满布的天空还要耀眼。中军阵内,一面足有数丈高的纛旗上,绘着的金罴纹章迎风招展,两侧各立有一面小幡,其上所书闾丘二字,大若银盆。
关内守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面前的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关宁武卒,竟是由卫梁国主闾丘博容亲率的。纛旗之下,是由八匹健硕白马拉着的乘舆。身着戎装的女国主将一头长发束于脑后,双目炯炯,英气勃发。
“陛下,阵前刀箭皆无眼,还是由臣下替您前去交涉——”
同坐于乘舆上的苻载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便欲起身向车边的坐骑行去。此时的他依旧蓄着整齐的短髯,头上扎着纶巾,一副文臣的打扮。然而其手中那柄绣着《锦绣群山图》的绢丝折扇,却是换做了一杆长逾九尺的画杆穿云槊。
乌木制成的槊杆之上,以纯银镶嵌包裹出了繁复的云纹。更有一条自云纹之中盘旋而出的虬龙。四只健硕的龙爪,将长近两尺的槊头牢牢固定于长杆顶端。
闾丘博容却是伸手拉住了将军,语气坚定而决绝:
“不用。你我之中无论谁去,都不过是为了让这里的数万将士,彻底打消心中的疑虑。若是由我亲往,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令他们更加忠诚,更加义无反顾!”
苻载尹长久地凝视着对方。此刻他眼中所见的不再是个柔弱女子,而是足以同闾丘家历代英主相提并论,足以傲视天下群雄的当世豪杰!
“得令!”
将军不再劝阻,而是将手中长槊平举,直指军阵前方雨幕后那只能依稀看见一道剪影,摇曳着点点火光的锁阳关城墙。
军阵后方的高台上,战鼓再次有节奏地擂响。训练有素的关宁武卒纷纷向两侧散去,为乘舆让出了一条数丈宽的通路。苻载尹自军士手中接过了牵马的缰绳,狠狠一抖,驾车带着国主,向城楼下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