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二(1 / 2)

夏末秋初,本应是朔北草原上花开最盛,草长最茂的时候,可昔日的万里流云与绿草依依,眼下却已然成了另一番景象。

愈是向西走,将炎同赤焰军所见便愈是触目惊心。数日过去,低沉的乌云仍不肯就此散去,便仿佛天上神魔伸出的一只巨掌,随时都有可能将地上经过的蝼蚁尽数拍作一团肉泥。

成片的野草,如今被行经的狼群踩得尽数倾覆于地面,同深褐色的泥土裹挟在一起,在原野上留下了一道绵延数里的明显痕迹。连日淫雨,马蹄将原本板结的泥土也尽数翻搅了起来,化作星星点点污秽的淖泞,打湿了半截马腿,也浸透了马背上骑士身上低垂下来的捍腰与帛带。

然而仔细去看时,却仍能在那污泞之中,依稀辨认出一些黯红的颜色。虽然无人开口提起,但所有的人皆心知肚明,那是万千草原人所留下的,不肯屈服于命运的铁证。

快要抵达草泊时,天空中重又下起了雨来。雨水砸落在武士身着的赤甲上,进而顺着马腿于地上汇聚成一道道细流。

草原的土壤存不住水,只短短片刻间,降下的雨水便在地面上汇聚起来,深达寸许。每逢这样的雨季,草原上都会凭空出现许多溪流与小河。而那些无处蓄存的雨水,便会经由这些交织纵横的水汊,最终流入亚古娜河,途径草泊后再汇入南方的澹水。

眼下,原本浸润在泥土之中的斑斑血迹也被充沛的雨水重新化开,竟是将附近的数条涓流也染作了淡淡的红色。雨势渐急,颜色被冲得愈发淡了。可即便如此,却仍难掩空气中弥漫的阵阵刺鼻的腥臭。

冒雨前行着的骑军队伍,终于在亚古娜河东岸停了下来。然而他们却并非是因暴涨的河水阻碍了前行的道路,只是不敢再轻易向前。

群狼明显跟随着图娅率领的队伍于此折向了南方。四起的薄雾中,将炎依稀看见数百步开外,那原本肥美的绿洲之上,似乎覆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方圆数里的草场,如今好似被火烧过一般,呈现出草木灰一般的颜色。但其明显并非大火所致,因为在缝隙之中,仍能看到许多枯败的草叶依然倔强地指向天空。

于在那大片的灰白中,还依稀掩藏着无数隆起的小丘。那些小丘便恍若大昇朝无人照料的荒冢堆土,却并没有堆得很高。有些小丘经不住雨水的冲刷,竟就这样在少年人的注视下徐徐坍塌了。

“你可知那些是何物?”

年轻的和罕转向身边的蒙敦问道。然而即便是对草原了若指掌的对方,也无法肯定眼前的地貌究竟是因何而起。其当即命麾下一人骑快马去探,然而斥候带回的消息,却是令在场所有人的脸上,登时没有了血色。

“禀和罕与首领,前方那些草上覆着的古怪,乃是狼粪!”

“你当真看清楚了,确定是狼粪么?!”

蒙敦自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对方身前厉声喝道。

斥候当即点了点头:“属下自幼便跟随父亲以猎狼为生,绝无可能认错!”

蒙敦面色随即一变,立刻喝令身边的赤焰军打起十二分精神设防。

将炎看着身边绰罗部首领那惨白的面庞,知道那名斥候带回的这个消息,正令所有人本就已经紧绷的神精一点点逼近极限——

若眼前的那片灰白色当真是狼粪,便说明狼群主力已经在此盘桓了数日不去。而能够留下如此多的排泄物,少说也有万余头!

此前在忽兰台时,面对千余巨狼的进攻,赤焰军虽未受太大的损失,却已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方才取胜。如今忽然面对数倍于自己的群狼,即便最为乐观之人,也绝不会轻易认为自己还能够从那些尖牙利齿下生还。

年轻的和罕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率着列开阵势的赤焰军继续向前行去。他心中无比清楚,由此向南穿过丹克里沙漠,便已是绰罗部的势力范围。而图娅与元逖如果想于群狼面前求得一线生机,则必定会去那里求援。

然而,草原上的情形远比他料想的还要恶劣许多。未等赤焰军主力穿过地上成堆的狼粪,他们的视线里便出现了大批被狼群宰杀啃食后留下的牲畜尸体。

同数年前那次围猎时被屠戮的马匹一般,这些死去的牛羊仅仅是被撕开了肚腹,再分食掉了其中的肝脏。狼群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猎杀活物的渴望,竟有半数的畜群并非当场死去,而是被咬断了腿脚,扯出了肚肠之后,方才重伤难愈,倒地毙命的。

如今的畜尸内,早已爬满了苍蝇蛆虫。即便在滂沱的大雨中,无数肥硕的白色蠕虫依然毫无忌惮地啜食着腐烂的肌肉与内脏。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路上鼻间所闻到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弥散于草原之上的血腥与腐臭,便是来自于此。

突然,蒙敦奋力打马向前冲去。将炎不知发生了何事,当即也率领身边十数骑跟了上去。却见对方竟是在死去的畜群中突然跪倒了下来。

原来掩埋于此的,并非只是成百上千头牛羊。于众人面前散落着的,还有无数掩映在烂泥与杂草之下,残缺不全的人类尸骨。死者的身上穿戴着的,乃是草原上罕有的织绣锦缎,其中一人手中,还紧紧握着杆被血污浸染的纛旗。旗上所绘的,正是代表了绰罗部的新月图腾。

蒙敦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紧紧抱起地上的几具尸首,早已泣不成声。但年轻的和罕却是猛然间想起,对方的妻儿在木赫去世之后,便一直于草泊的娘家守丧。未曾想,竟是在此遭遇了不测!

即便少年人并不认识死者,蒙敦悲伤的模样却还是令他心中一紧。此情此景,重又勾起了其年幼时亲眼目睹自己的渔村被屠,父母双双殒命的苦痛记忆。每每至此,那锥心裂肺的感觉都会令他肝肠寸断。

将炎又伸手去自己的怀中,轻轻触了触那串经由甯月之手辗转回到自己身边的,原本属于妹妹的项链。直至此时,其心中依然留存着一丝幻想,期望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同自己的仇人之间不曾有什么尚未可知的关系。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早已明白,原来打从少女将项链送予自己的那一刻起,他们二人便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五百骑赤焰军继续跟随着和罕向南进发,人人脸上却难再露出半分笑容。近万人的队伍中,如今只能听到细碎的马蹄嘚嘚,以及身上铁甲摩擦在一起的沙沙声。

一路上,又遇到了零星几处亚古娜河沿岸的定居点,以及在那里战死的牧民与铁重山的遗骸。然而,他们却始终未能寻到图娅与元逖留下的半点踪迹。少年人心中甚至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妻子,眼下会否早已连皮带骨,被那些可怖的巨狼尽数吞入了腹中。

可就在他渐渐陷入绝望时,耳中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悠长而凄厉的马嘶。黑眼睛的少年方才回过神来,甫一抬头,只见一匹毛色青黑相杂的马儿,自远处起伏的坡垅之下径直朝赤焰军阵前冲来,正是元逖送给自己的那匹名唤青骊的老马!

紧随青骊身后的,还有十数头张牙舞爪的驰狼。年轻的和罕当即挥刀策马,率领着骑队冲杀过去。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赤焰军仅以一人阵亡,三人轻伤的代价,便将巨狼尽数斩杀于阵前。

那匹由狼口救下的老马也立刻奔到将炎身边,两只眼中竟是流下了泪来,随后打着响鼻,用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似乎是在示意少年人跟上。

黑瞳少年意识到自己或许同欲寻之人已经很近了,想也没想便催马紧紧地跟了上去。如此又向南行了几日,已是抵达了丹克里沙漠的最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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