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骑抛下了两卷绳套,助乌宸重新站立起来。被坐骑压在身下的将炎也奋而跃起,伸手使劲抹了抹面庞上逐渐干涸的血渍:
“你怎地回来了?!”
“眼下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你们此前是向着宫城的方向去的?”
图娅却是带马扬起前蹄,再次重重踏了下去,确保地上那头驰狼不会重新跃起,伤及自己的夫君。
黑瞳少年点了点头,旋即翻身上马。他手中七尺长的陌刀,如今便似一柄乌金色的旗帜,在满目的残垣断壁间闪着耀眼的光。
图娅带来的五千重骑,瞬间改变了眼前的颓势——群狼虽仍在总数上占优,然而兵分三路之后,力量终究分散开来,一时间难以对城中的人类发起致命一击。
赤焰军则趁机于宫城前形成了优势兵力。伴随着巨大的牺牲,自两翼包抄而来的驰狼被勇武的草原人尽数斩于马下。而早先被冲散了的,跟随将炎入城的赤焰军残部,也循着厮杀的声音,重又汇聚在了和罕与公主的身边。
永旸宫看似无人值守的大门,在骑军的冲击下只坚持了片刻便已洞开,任由身着赤甲的军队鱼贯而入。
“用石头将宫门挡起!”
图娅指着磐龙原上立着的假山,高声喝令道,便如当年自己南下的祖辈那般挥斥方遒——这还是自大昇朝立朝以来,北方的草原人首次入得宫墙之内。然而,于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中,混战了千年的双方皆是输家。
终于,以黄铜浇筑成的宫门将群狼暂时挡在了宫外。入得城内的甲士们,也稍得片刻喘息。而今,赤色的军马围聚于万年殿前足可容纳万人的广场上,却是减员过半。即便活下来的这些人,也尽是身负数伤,血染征袍。
终于,年轻的公主与和罕也终于下马,肩并肩,手牵手,面对着眼前那道横亘在人狼之间,仿佛纤薄如纸的宫墙。而墙外,那些不知为何渐渐安静下来的狼群,或许随时都有可能搭起狼梯翻入墙内,将里面的所有人当做今夜用来果腹的大餐。
“你又何必折返回来救我?城中如今已成死地,一旦进来,便很难再活着出去了。”
将炎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轻声道,语气间却是多了一丝少有的温柔。
图娅的突然出现,令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刚强的姑娘,心中究竟有多么深爱着自己。而他却始终以甯月,以那段早已过去的往昔为幌子,让面前的妻子,甚至让自己皆相信,二人不过是为了牧云部的生死存亡,才会相互支持,相互勉励的。
如今,他终于醒悟自己其实早已无法离开对方。这份感情并非是寻常的男女之爱,反倒是一种掺杂着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复杂心绪。少年人此刻突然明白了“妻子”这个词的含义。在自己孤独的一生中,眼前的这个姑娘,恐怕是唯一会于群狼环伺的城中,不顾一切前来相救的人了。
身边的姑娘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怅然地眺望着北方,眺望着雁落原的方向:
“你说,若是你我此前没有遇上那么多的阻碍,若是我们能早些率兵去揽苍山中荡平狼窝,是否今日的一切,皆有可能不会发生?而如今的草原上,还有大昇朝的许多男女老幼,也都可以不用死了?”
“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喉头微微颤动,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世间,有太多命运设下的陷阱,引诱着人们一次次地做出错误的决定,而后再因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妻子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带着无比欣慰的笑容:“但至少——眼下我们俩都还活着,而且还在一起。”
将炎先是一愣,进而也笑了起来。毕竟,在这个无人会知即将发生什么,也根本不知自己将会于何时死去的乱世中,眼下这静谧平和的一刻,便似永远。
然而,图娅脸上的表情却忽地僵住了,而后猛地闪身到了年轻的和罕的身侧。
将炎只觉得自己被对方狠狠一撞,同时耳中也听到了“噗”地一声轻响。他连忙转身,却见妻子竟是绵绵软软地向自己怀中倒了过来,胸前还插着一支手指粗细的长箭!
“杀尽北狄,护我大昇!”
宫墙内突然响起了字正腔圆的大昇官话。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到如今,竟仍有零星的执金吾于宫城之中据守。
喊话那人两眼通红,似已多日未曾合眼,手中举着的弩机却是端得平稳。似乎在其眼中,杀死眼前的狄人,同杀死宫外的驰狼,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你——做——了——什——么!”
将炎突然暴起,却是来不及抄起身边的啸天陌,便赤手空拳地朝那禁军身前冲去。对方见状连忙又去摸箭,可少年人便好似一头扑食的黑豹,一记肘击便已将其打翻在地,而后挥起双拳,连续不断地击在了那名执金吾的脸上。
打了片刻,似乎仍不足以泄愤,他竟是如宫腔外的驰狼一般,低吼着张口向对方颈上咬去。牙齿切断了执金吾的筋肉和血管,滚热咸腥的味道充斥在年轻和罕的口中,却是令其更加地悲愤难平。
他重新爬起身来,踉跄着步伐重又朝妻子身边走去。然而,图娅却是被射中了心脉,一句话尚未来得及留下,便已撒手人寰,唯有依然圆睁,奋力看向丈夫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清泪,无声地诉说着她对这世间无比的留恋。
“狼群退了!”
身边的赤焰军中,不知何人多事,竟是攀上了高耸的宫城城头,进而将头上戴着的胄盔脱了下来,高举于手中奋力挥舞着。
城内越来越多的骑士也开始向宫墙前涌去。人群掠过将炎的身边,绝处逢生的喜悦,令他们根本无心顾及方才在万年殿前发生的一切,甚至连公主的不幸殒命,都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一股深深的自责瞬间涌上了年轻和罕的心头,他忽然觉得若是自己此前再努力一些,再多斩几头狼,再多留心一些身边的动向,一切或许便会截然不同。
然而,诚如他自己所说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流之中,将炎紧紧将妻子逐渐冰冷的尸体贴在自己的胸口,便如溪流之中的一块磐石般坐于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那座煜水河畔小渔村中,回到了那个悲痛彻骨的夜晚。
很快,甲士们便动手移开了宫门前挡着的假山,走上满是颓垣断壁,却再无半条狼影的街道上,高声笑着叫着,肆意挥洒着劫后余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