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小鬼,我们又见面了。”
乞纥煵也明白自己插翅难飞,并没有打算再逃。眼下他的眼眶深陷,颧骨高耸,显得异常消瘦。其下巴上蓄起了长髯,原本头顶那条鼠尾辫的四周,也似杂草一般生出了无数蓬乱的头发,同之前威风的模样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一双眼睛里依然射出的,犹如饿狼一般凶狠的目光,甚至连将炎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抓对了人。
“养狼为祸。打从你们帮助外人于这片草原上豢养驰狼时起,便该知道终有一日会遭凶兽的反噬!谁知你们非但未做任何防备,甚至还借势作恶,率兽食人!”
黑瞳少年坐于马背之上,比立着的众人要足足高出一身,却仍警惕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乞纥煵,生怕他会耍什么花招。
斡马部的首领见状,却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有一丝困惑,也带着些许愤懑。困惑的是面前这个小鬼为何依然好好地活在世上,愤懑的是命运造化,让自己成为了对方的阶下囚。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对连番失利而感到的无尽不甘:
“笑话。当初对方可是亲口承诺过,若是依照他的命令行事,定会保我斡马部万全的!若是当初我率群狼进攻绥遥城池时没有听其号令后撤,而是一鼓作气将你们彻底杀灭,如今的朔北草原,或许早已是我斡马部的囊中之物了——”
“你这是痴心妄想!”
话未说完,便已被年轻的和罕冷冷地怼了回去,“莫非你还不明白,无论当初还是现在,自己不过是被那养狼人玩弄于鼓掌间的一枚棋子。如今驰狼不听尔等命令并非偶然,不过是你们这些棋子对其而言,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了!还不快说,那个养狼的昆先生究竟是何来历!”
乞纥煵压根未能想到,将炎竟会知道这个神秘与恐怖的名字。他先是一惊,随后又使劲摇了摇头,好似着魔一般地喃喃自语起来:
“不,不可能。我们自始至终都对那人言听计从,他明明承诺过,只要这般,便会让我做成朔北草原上的天和罕!他需要有我这样一个铁腕的领袖,替他统御这片广袤的草原!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偷学去了什么豢狼的秘密,才会令狼群一夜之间便不再听从我们的指挥!是你们,让狼群毁了我的斡马部,毁了我的石镜海!”
扎着鼠尾辫的首领似乎不愿承认黑瞳少年所说的一切,然而潜意识中却又明白其一番推测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残酷的真相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接受,竟是劈手夺下了身边一名赤焰军握着的长刀,却未向将炎进攻,而是朝着自己的脖颈上抹去。
滚烫的鲜血,伴随着滚滚蒸腾的白气洒在白雪上,就好似绽开了一朵罪恶而美艳的花。眼见领袖竟当众自杀,令余下的数十名斡马部众彻底慌了手脚。有些人当即跪拜了下去,哀求着恳请大和罕开恩。有些人则以血肉之躯冲撞起四周的赤焰军来,只想着能于冰天雪地间逃得一条性命。
“肃静!大和罕还要问尔等,此前袭击了石镜海的狼群,如今向着什么方向去了?知情者,可活!”
千户博都的吼声盖过了斡马部众发出的嘈杂噪音,也令他们瞬间便重又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人群竟如同疯了一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根本听不清楚的话,却全都不约而同地以食指指向了身后那座险峻的黑色高山。
“乌屏山脉?难怪昆先生要给那些畜生准备成车的尸体——”
将炎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率那么许多驰狼,去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作甚?”
“据说,昆先生是要去鬼州寻什么东西,而且此时此刻,并非他一人正率众北上。前些日子,我们在南部的勒马岬一带,还曾见到过海面上有舰队亮起的灯!”
“舰队?莫非是甯月同子隐他们?!”
黑瞳少年心底又是一沉。此前煜京永旸宫中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男子同自己所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重又回荡在耳边,清晰得恍若昨日:
“所有一切,皆由甯月的父亲一手策划……这一切,难道你便当从未发生过了?”
“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下!”
年轻的和罕突然咬紧了牙关怒喝起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见其转身远去,博都也驾马紧紧跟上前来,却是侧目看着对方那因为盛怒而几近扭曲的脸,连一句话都不敢多问,直到少年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还跟着我作甚?速让大军做好准备,翻过乌屏山脉入鬼州!”
“大和罕,如今赤焰军上下同你一心,皆想去追那养狼者报仇,以告慰长生天中无数英灵。属下只是想问,那些斡马部众该当如何处置?”
“哦,你说他们——也一并带入山中,挑断手筋脚筋,任由苍鹰啄食便是!”
面对千户在脸上努力挤出的尴尬笑容,将炎却只是冷冷地应道。他的语气间没有任何感情,就好似口中所谈论的,不过是丢弃几件破旧的器物而已。
博都深知,在图娅身故之后,面前这个南人少年早已变了许多。他踟蹰了一番,却还是大着胆子劝道:
“大和罕,这些人可是斡马部最后的血脉了。就这样杀掉,怕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难道你的家族之中,无人丧命于那些驰狼的爪牙下么?!”
黑瞳少年突然勒停了坐骑,高声叱道,面上的表情似要吃人。博都眼眶一红,却并没有退让:
“大和罕,家中如今,便只剩我一人而已……”
“那为何还要劝我?!打从很久以前,所有人便都只会让我忍。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最后得到的是什么?是无尽的心痛与后悔!这天下谁对我好,我便也会对谁好。至于那些负了我的人,又何必要留!”
这一次,博都没有继续再劝。因为他明白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而当初图娅在暮庐城中结识并且深深爱上的那个寡言却坚毅,果敢且公允的南人少年,已经伴随着她的离去,从这个世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