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镇。
名义上,于谦手下有步骑22万,除掉各地驻守之人,可用之兵五万有余。
天色大亮时,于谦才返回大营。
他实地走访了庞家峡地形,又亲自制图,回到大营时,姗姗来迟。
“这是庞家峡,庞家峡十余里之地,是一片河谷,浅水地带刚刚没过马腿。”
“河谷两旁,树木茂盛,完全可藏得住伏兵。”
“但既然决定在庞家峡设伏,便不容更改,一来我军火油、火炮有限,二来时间不足。”
军议之上,于谦认真道:“泰宁侯陈泾,本帅给你一万人,由你带着杨俊、杨珍、徐贤、过兴四将,在庞家峡设伏!”
陈泾脸色一变,完全没想到于谦会将天大功劳送给他!
张軏、朱仪、朱永等人面露不快。
陈泾是勋臣中的中立派,显然于谦特意提拔他。
“末将领旨!”陈泾单膝跪下。
“记住,你的任务是设伏,除此之外,任何命令都不准听!”
于谦叮嘱他:“火油、火炮优先伱用!带着人快去布置!”
之所以选择陈泾,是陈泾这个人谨慎、凉薄、服从命令。
“这片河谷,需要布下一支疑兵。”
于谦在地图上画个圈:“虚虚实实,才能骗过瓦剌军。”
“朱永,给你一千人,埋伏在河谷两岸,可出击、可坚守、可撤退,本帅给你权宜之权!”
朱永面色发苦:“末将遵命!”
二儿子断了条胳膊,他又在北征军中受到排挤,有苦难言。
“孙继宗、孙显宗、李文、刘安、曹泰、卫颖,本帅给你六人各五百人,在高岗处设伏,迷惑瓦剌军,令其不知道我军的真正设伏地。”
“大帅,倘若瓦剌军见疑兵过多,退去了又该如何?”杨信问。
“不会,本帅亲自搦战,然后诈败。本帅会把瓦剌军吸引过来,再说了,本帅连大营都丢了,为了退走,自然会多设疑兵,瓦剌人贪婪,有利益驱使就会来的。”
于谦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堂堂元帅,亲自诈败,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信、蒋琬等人跪下,请求亲自搦战。
“时间紧迫,听本帅安排!”
“疑兵倘若被抓住,可诈降,毕竟我军大败,尔等诈降,瓦剌应该不会怀疑。”
于谦手指摩挲着地图:“庞家堡让开,我军门户大开,赵辅,给你两千人,协防怀来方向,若瓦剌人往怀来方向败走,你负责吃下来!”
“朱仪,给你三千人,留在原地藏起来,只有当瓦剌军败逃时,才可出现挡住其后路。”
于谦指着一座小山包:“这里叫九连山,有贼人据此为王,你上山清洗掉他们,占据此山,扮演成山贼,等着瓦剌人败逃。”
“无论出现任何无关情况,尔等绝不可轻举妄动,明白吗?”
于谦叮嘱朱仪:“而且,多带粮食,少带军械,养精蓄锐,枕戈待旦,等瓦剌人败逃时,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末将领命!”
朱仪点兵去占据九连山。
这个九连山,距离宣府大概二十多里,夹在宣府和庞家堡中间,一旦瓦剌军过境,此地就会成为一颗钉在瓦剌后路上的钉子。
但瓦剌人一定会派出斥候扫荡,外加一些瓦剌人必然去村子里祸害百姓,如何躲过瓦剌人的眼睛,就考校朱仪的本事了。
“王琮,本帅给你两千人,等瓦剌人进入口袋里,你就去夺下长城内的堡垒,切断瓦剌和漠北的联系!”
于谦看着地图,面露思索。
“大帅,你手中的兵力越来越少了,如何挡得住九万铁蹄?”王琮担忧。
“无妨,本帅还可调动其他墩台。”
于谦还要妥善安置神机营,这支军队才是王牌:“杨能,神机营拆分两半,一半跟随本帅迷惑瓦剌,另一半去庞家堡设伏,火炮手交给陈泾,你亲自带人屯守庞家堡。”
庞家堡不是这条路的必经之地,让杨能在庞家堡设伏,是担心瓦剌贵族受不了骑马的苦,会去庞家堡享受。
所以派杨能去碰碰运气,万一运气好,来个贵族一锅端,就有意思了。
神机营金贵,放在正面战场上是奇兵,若在败退之中,就是消耗品了,于谦要保留神机营元气。
至于留下来的,能活着几个人,真就未必知道了。
“本帅,要一战打崩瓦剌!”
“万事俱备,能留下多少人,就看尔等在战场上的本事了!”
“今日之战,本帅绝不假报战功,是尔等的,就永远是尔等的,谁也夺不走!”
于谦厉吼。
众皆领命。
于谦以身作则,他来负责当诱饵,留下的是杨信和蒋琬,是他欣赏的人,留下的军队也是他在京营中的嫡系。
所以,令人拜服。
虽然有人内心不忿,如朱永等人,但于谦的人品没的说,把最难的留给自己。
“少傅,此战恐怕会损伤平民百姓,不如先疏散平民,反正商贾在吾等手中……”李秉低声道。
李秉并不年轻了,他是正统元年进士,在朝为官二十多年了,却还带着几分天真。
“李巡抚爱民之心,本帅知之,奈何……唉!万民之罪,加于我身,此皆我于谦之祸,与旁人无干!”
此言一出,惊得李秉连说不敢。
于谦摆摆手:“李巡抚,你说的有道理,本帅给你五百人,疏散民众。”
李秉却是脸色一变,于谦这是送他去死呀!
大军败逃,让他去组织疏散百姓,带着百姓逃?学刘备?然后因为目标太大,被瓦剌军包围干掉?
“李巡抚怕死便算了,本帅清楚,疏散百姓,必被大股瓦剌兵盯上。”
“但是,这样才更真,瓦剌人才会相信我军是真的败逃!而不是陷阱!”
于谦看向文臣:“谁愿意做?”
“此是出头良机,战后本帅会写成奏章,呈报陛下,哪怕你死了,你的子孙也会享受你的福泽!敢不敢?”
“下官敢!”李秉咬着牙说,心里恨透了于谦。
送人去死,却说得冠冕堂皇。
这就很于谦。
“还有谁愿意?”
“下官等愿意!”
监生周谟、白昂、张纲跪下。
年富也跪下,高声说愿意。
于谦嘴角翘起:“好,就由尔等疏散百姓,记住了,倘若瓦剌招降,尔等可诈降!”
“晚生宁死,也绝不投降!”白昂铿锵有力。
“诈降,是保全之举,而且,你等可带着瓦剌兵进入我军包围圈,未尝不是大功一件!”于谦温言道。
年富、李秉等人称是,人总要活下来,才能享受福泽的嘛。
只有这个白昂,满脸不屑。
于谦一直都在观察随军的监生,这个白昂,擅长数算,有治水之能。
“好!行动起来,胜败在此一举!”
于谦手上剩下两万多人,多是骑兵,少数步卒是守城之用,他需要冒充二十余万大军,又要连番诈败,难度极大。
于谦绷着脸,不苟言笑,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外人看在眼里,仿佛于谦充满了自信。
……
战书送至瓦剌大营。
瓦剌贵族觥筹交错,大早晨的就在喝酒,而帐篷里很多汉家女子强颜欢笑地跳舞,时不时落下一鞭子,她们吃痛之下却又不敢惨叫。
如今瓦剌分崩离析,三大部族,不会聚在一个营帐里,彼此担心互相会突施辣手。
有意思的是,三个部落的大营,也不是彼此呼应,形成三角状。
反而互相离得很远,彼此传信靠传令兵。
“卜鲁哥,你怎么看?”博罗纳哈勒身材高大,肚子浑圆,看似一表人才,其实就是个草包。
卜鲁哥是鞑靼人,与杜尔伯特部交战时被俘,投靠了博罗纳哈勒。
因为对蕃教精通,所以屡屡被博罗纳哈勒邀请去讲解佛法,卜鲁哥还精通汉话,对道儒都有极深的见解。
所以,博罗纳哈勒请卜鲁哥做他孩子的老师,教导孩子学习蕃教。
作为长生天在草原上的使者,他不信长生天,反而信蕃教。
当然了,信奉蕃教,和刺杀番僧,在他眼里是两码事。
“肯定是明廷催得紧,于谦被迫与我瓦剌勇士决战!”
卜鲁哥眼睛一转:“大王,不如借机消耗准噶尔部、和硕特部,等从明国得到足够的战利品后,再掉过头来,和他们决战,一战击溃他们,再现大元田盛大可汗的荣光!”
博罗纳哈勒就是个草包,见卜鲁哥为他着想,便点头答应下来。
但准噶尔部和和硕特部也是这么想的。
都想借于谦的手,消耗对方,自己渔翁得利。
所以,收到于谦的国书,瓦剌反而陷入诡异的停滞之中。
博罗纳哈勒派信使,联络宣府中的商贾。
很快,就传来于谦军部署等情报。
博罗纳哈勒整军出发,却在这时,他的妾室张氏哭哭啼啼进了大帐,请求大王为她兄长报仇。
“张志怀死了?”博罗纳哈勒脸色一变,再看手中的情报。
而且,张氏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目光一闪,怀疑怯薛军的千夫长阿歹。
“卜鲁哥,你怎么看?”他如鹰凖般看向卜鲁哥。
“大王怀疑情报有假?”
卜鲁哥小心翼翼回答:“若情报有假,那么于谦忽然下战书,邀请决战,很有可能是诱敌之计。”
“倒瓦答失里,你怎么看?”
倒瓦答失里是他姑姑弩温答失里的长子,本来是哈密王,但也先将哈密收入帐下,哈密被攻破后,他短暂臣服大明,等瓦剌帝国土崩瓦解后,他又当上了哈密王。
博罗征召瓦剌勇士,他被迫率军跟从。
最先收到征召令的是阿失帖木儿的准噶尔部,但倒瓦答担心准噶尔会借机消耗他的主力部队,吞并哈密,所以越过阿失,跟随博罗。
倒瓦答身体不好,他令其弟不列革监国。
“一定是于谦的诡计,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便好,反正我们在宣镇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惬意,等到明廷熬不动了,自然会纳了岁币,咱们打道回府多好。”倒瓦答不想打仗。
“废物!”
博罗懒得问他:“姑姑弩温答失里流淌着脱欢高贵的血统,你的血管里,有着和本王一样的血液,为何如此懦弱?”
“明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岂能有怕羔羊的时候?”
“阿歹,统领怯薛,跟着本王!”
怯薛军,是可汗亲军。
博罗虽然还不是可汗,但他想做瓦剌可汗,也组建了怯薛军。
他的杜尔伯特部,也是一盘散沙,由各个部落组成的,在战争中,他有意消耗其他部落的势力,然后一点点吞并成为自己的部众,壮大实力。
这个阿歹,本是他最信任的人,只是其人和他的妾室张氏不清不楚的,让他十分恼怒。
“大王,真决定要打?”卜鲁哥问。
“我们瓦剌人是天空的雄鹰,从来不会惧怕凶猛的豹子,却会因为找不到钻进山里的野兔而头疼!”
“如今野兔出笼,我们会害怕它吗?”
博罗冷笑:“他于谦敢出来,本王就一战打崩大明!”
卜鲁哥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面跳。
博罗却说,于谦设下陷阱就要有诱饵,只要吞下诱饵,不踩陷阱,于谦又能如何?
博罗的兄弟阿失帖木儿也没聪明到哪去。
也想占便宜,不想吃亏。
而真到了战场上,谁都不先上,都想借机消耗对方。
博罗、阿失、忽勒三个部落面面相觑,都在等看谁绷不住,当第一个冲上去的傻子。
宣府之外,看着马匹旌旗遍野,斗志昂扬。
于谦嘴角翘起。
可等了好半天,瓦剌人偏不前进,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这些狗鞑!”于谦知道,陷阱并不高明。
但瓦剌人一定会来的,他设下的诱饵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任何人垂涎三尺。
“大帅,瓦剌人不攻城,难道我等出城野战?”蒋琬摸着下巴。
“没兵,打不了。”于谦闷声回答。
蒋琬想请战来着,可看了眼马尾巴绑好了柴火的“二十万大军”,他叹了口气,等吧,看看瓦剌人会什么时候进攻。
这个陷阱确实不高明,但,于谦舍得付出呀,把整个宣镇都送给了瓦剌。
庞家堡处于宣府和怀来之间,算是怀来的门户。
打破了庞家堡,瓦剌的兵峰便直指居庸关。
还有从京城转运过来的无数军资,他都丢在了路上,准备送给瓦剌兵,喂饱他们。
于谦送出去的馅饼实在太大了,除非瓦剌人能遏制住贪心,否则一定会进入陷阱的。
于谦微微叹了口气,后方消息断绝,他不许传令兵来回跑。
他担心瓦剌人不走庞家堡。
若再有一万兵就好了,他还不够狠,若把戍守墩台的兵丁全都召集起来,再凑一万人,在宣化、大同也设下伏兵,保证万无一失。
奈何,他想给宣镇留下最后一分元气,不想让宣镇被打成一片白地。
摧毁容易,建设难啊。
这些该死的狗鞑,本帅一定要让尔等付出代价!
“动了,瓦剌兵动了!”蒋琬惊呼。
“守城!”
于谦目光果决,他必须把瓦剌军引去庞家峡。
他回身看了一眼,两万余雄赳赳战兵,此战之后,又能活着几个人呢?
早晨的一时心软,又会害了多少将士呢?
他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惨烈的攻城战开始。
瓦剌驱赶着附近庄户的汉人,逼着他们攻城,消耗宣府的箭矢。
这都是常规手段。
“传令李秉,把人口往庞家峡方向疏通!”于谦目光一狠。
“大帅,这……”陈逵想说,庞家峡是战场,把民户往庞家峡驱赶,不就是送他们去死吗?
“照办!”
打仗就是打仗,军议时他的一时心软,已经给了瓦剌第二个选择,这次不能再错了!
“愿意迁走的民户,每人发五两银子!从军费里面出!”于谦更狠。
陈逵心中一跳,大帅如此行事,恐怕回朝后会遭到弹劾。
不过,想到陛下与大帅针尖对麦芒,这未尝不是自保的方式,只是他的清白名声……恐怕就要毁了。
陈逵咬了咬牙,骂名他来背。
“蒋琬,你来指挥,损失过半就撤出城池!”
于谦又派小股部队出去,将宣府商贾人家,强行迁入大营,值钱的东西,丢到大街上,让瓦剌人去抢。
再把年轻貌美的集中起来,往道上丢。
“大帅,若商贾人家不愿意怎么办?”部将周安问。
“杀了,不必细报!”
忽然,于谦压低声音,又交代周安几句,交给他二百好手,才让他离开。
于谦骑马回大营,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搬出来,又把杨信派出去,顶在瓦剌出城的路上。
天色将晚时,蒋琬已经快守不住了。
“退下来!”
于谦传令四周堡垒,顶不住的就退,不必迟疑,保留有生力量最重要。
随着明军如潮水般退出宣府,瓦剌军传来欢呼声,士气极高。
瓦剌人刚刚入城,博罗和阿失兄弟相见,分外眼红。
偏偏博罗和阿失把怯薛军放在身边,看着其他部落的军队抢夺城中战利品,导致怯薛军士气低落。
“大王,到此为止吧。”倒瓦答低声进言。
啪!
博罗狠狠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怕个球!宣府已经到了本大王手里,打败了明军,本大王该当可汗!”
“是是是,您该当可汗。”倒瓦答揉着脸颊,有苦难言。
阿失见博罗在他面前耍威风,哈哈大笑:“博罗,你也就能欺负欺负倒瓦答了,倒瓦答,不如你过来当本大王的狗,本大王不动你的哈密,如何?”
“滚开!”
博罗瞪了阿失一眼,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你从小就爱和我比,如今倒要比比看,看谁能先到北京!先到北京者为汗,敢不敢应下来?”
阿失皱眉,在八年前,他就见过于谦,那个挽大明于既倒的存在,连父汗在时,都对于谦赞赏不已。
这些年,大明皇帝疑心于谦,未尝没有当年父汗的布置,父汗曾向大明递交多次国书,说大明皇帝得位不正,又说于谦乃天下第一英雄云云,离间大明君臣。
而于谦坚守宣府近一个月,他们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两次大败于谦,不过说得好听罢了。
于谦如今大败,放弃宣府。
连带着不少堡垒都被迫放弃。
摆明了是一个陷阱。
于谦看准瓦剌三股势力,互不统属,互相有仇,所以设下一桃杀三士的计策。
“愚蠢的哥哥,你我在这里说再多也没用,我们亲爱的叔叔也有称汗的野心!”
能让兄弟俩齐心协力的,只有对付忽勒孛罗。
阿失眼珠一转:“不如你我结盟,先干掉忽勒,你我均分和硕特部,如何?”
“本王能信你吗?”博罗也心动了。
拿到大明战利品,再吞并和硕特部,岂不美哉?
“当然,我亲爱的哥哥。”阿失笑容坦诚。
当靠近博罗的时候,忽然从袖子里抽出匕首,狠狠捅在博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