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xs</p>江西饶州府。
鄱阳。
饶州知府李郁招待金忠。
李郁是四朝老臣,历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四朝。
仍只是一地知府,是他不愿意升迁,多次拒绝升迁,在地方当了三十年知府。
“陛下圣旨,下官已经收到,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官吏坐在府衙,听候差遣,不敢有任何异动。”
李郁虽然官职低,但资历老。
“本督来时,鄱阳湖上尚有商船移动,都被本督强制扣押了。”
金忠皮笑肉不笑:“陛下圣旨,天下莫敢不从。”
“督公所言甚是。”
李郁向他禀报,饶州府官吏数目,多少人坐衙云云。
金忠听得细致。
汇报时,李郁也在打量这个太监。
都说此人是陛下的忠犬,来江西几个月,没有动静,一动便抖动风云,惹得陛下震怒。
江西被明旨戒严,官吏坐衙,城门关闭,任何人不许擅动。
搞得人心惶惶,人皆恐惧。
“李知府做的不错。”
金忠目光淡然:“饶州是好地方啊,这是本督第二次来,这次显得过于萧条了。”
能不萧条吗?
陛下不许开城门,不许人流流动。
什么原因您还不清楚吗?
见李郁不搭话,金忠笑道:“景德镇分御窑、官窑和民窑,本督已经下令,将中官都抓起来了!到这鄱阳审问!”
李郁瞳孔微缩。
真想去审问,该去浮梁啊,或者直接在景德镇审不更好?
御窑和官窑,都是朝中派太监做提督,都陶官被太监管着,一应进项,按理说该归宫中。
但宫中不但得不到进项,还年年往里面贴钱。
即便如此,底层役工对宫中不满,虽未造反,但也消极怠工。
上上下下都不满意。
上次金忠来景德镇,还是景泰二年。
“陛下对景德镇的御窑和官窑十分不满。”
“派本督来,也是要整饬景德镇!”
金忠淡淡道:“借贵衙宝地,本督审一审那些太监、都陶官,李知府不会有意见吧?”
“下官不敢。”李郁咂摸着其中的含义,他觉得金忠故意针对他。
“以李知府的资历,入中枢为官都可以。”
“但李知府一心为民,愿意在地方,为百姓做事。”
“陛下对您,评价很高呀。”
金忠一边喝茶一边绕弯子。
李郁越绕越迷糊:“督公,有话请直说,我李郁若一心为功名,也不会做三十年知府!”
金忠放下茶碗,开门见山:“知府大人,你在饶州府四年,可知饶州府最富的几家啊?”
“自然知道,鄱阳方家、浮梁岳家、德兴陈家和白沙鲍家,俱是本地巨富。”
李郁报上来的四家,都是纯商人。
说白了,就是白手套。
“可知这几家,靠何为生啊?”金忠又问。
“鄱阳方家靠跑船、浮梁岳家靠烧瓷、德兴陈家靠转运、白沙鲍家则是做镖局的。”
一条供应链。
“大人可查过这四家?”金忠问。
李郁苦笑:“下官只是知府,管一府之事。”
“若这四家作奸犯科,下官倒也可管得。”
“关键这四家皆是守法商贩,定期缴纳税赋,又是地方粮长,乃是良民。”
“下官实在不知为何要调查啊?”
“真不知道?”金忠笑眯眯问。
李郁摇头说不知道。
金忠沉下脸来:“你在饶州四年,会不知道这饶州商贾背后的人吗?”
“本督再提醒你一句,姓胡!”
“记起来了吗?”
李郁吃惊道:“可是胡文穆公的后人?”
“想起来了?”
金忠冷笑:“胡广可没白当首辅,整个饶州到底姓什么,伱心里没数吗?”
李郁吓得跪在地上:“下官真不知道。”
啪嚓!
金忠把茶碗砸在李郁的头上:“本督手上有圣命,可请天子剑,诛杀你!还不说实话!”
李郁面部剧痛,知道这种事,不承认就得咬死了。
否则后患无穷。
切忌反复横跳。
“下官真的不知道,若督公以为下官有罪,便请天子剑诛杀下官,下官绝无怨言!”
金忠算发现了,李郁人老成精,不吃恐吓这套。
“快,请医者给府尊大人瞧瞧。”金忠又变脸了,露出笑容。
“不必,小伤而已,督公息怒便可。”李郁主打一个嘴硬。
金忠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时,锦衣卫将一个人请进来。
就是请,这个人来头太大,金忠也不敢动粗。
正是胡广第三子胡穗。
胡穗年过七旬,走路蹒跚,被锦衣卫请来公衙,并不怯场,反而有理有据地行礼。
“胡老先生请坐。”李郁满脸恭维。
别看胡广死了,他的影响是巨大的。
杨士奇是他一力推举出来的。
而杨士奇就是吉安府人。
而且,胡广的二女儿嫁给了解缙的儿子,解祯亮。
解缙被冤杀,同情者不在少数。
所以在饶州府,说了算的不是知府,也不是那几个商贾,而是胡广的儿子,胡穗。
这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金忠也不敢喊打喊杀,他不知道陛下的边界在哪里。
是要彻底断了江西文官的根子,还是小打小闹,抄些钱出来即可,所以他也畏手畏脚。
他已经写信给皇爷了,回信差不多也该到了。
“胡老先生上座。”
金忠站起来。
“老朽残躯而已,仗着先父遗泽,在家乡尚有一席之地,不敢高坐公堂之上,于理不合。”
老头更精,作势还要跪下。
李郁可不敢受他的礼。
“好了,不必互相客气了,今日不算升堂,就当话家常罢了,您岁数大,便高座于上,旁人也挑不出理来。”
金忠亲自把胡穗扶到了主位上。
胡穗连连说不敢。
李郁却在观察金忠的表情。
金忠也无奈啊,他不知道陛下要干什么,万一陛下就想要钱呢,他把胡广儿子给弄死了,事情可就大条了。
他在吉安府,连杨士奇府邸,都得去拜访,而不敢乱动。
想想,吉安府费家,没有靠山,能做那么大吗?
金忠不敢深查啊。
江西这个地方太特殊了,明初半个朝堂都是江西人,现在朝堂上的人,都和江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必须要得到皇命,才知道如何行事。
胡穗问李郁额头上的伤,从何而来。
“不小心撞的。”李郁苦笑。
胡穗笑着安慰两句,说起中枢传来的圣旨。
胡穗恭恭敬敬跪在地上:“陛下乃大明的天,陛下震怒,则天下板荡,人臣者当遵从君命,万死不已!”
金忠心里腻味。
那所谓的饶州府四大商贾,都是你胡家的白手套。
陛下要查,查的就是你胡家!
你装什么忠君报国!
却在这时。
有番子急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道:“提督,宫中密旨。”
金忠赶紧去偏听接旨。
展开一看,心中大定。
再次踏进公衙正堂,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请胡太公再说一遍。”
“什么?”胡穗一愣。
“对陛下效忠的话呀。”
胡穗又站起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草民胡穗,日夜沐皇恩而生,自当日夜感沐圣恩……”
啪!
忽然之间。
兜头一个耳光,抽在胡穗的脸上。
胡穗整个人都懵了,把手放进嘴里,竟然拿出一颗牙。
拿着牙的手,不停颤抖。
他七十岁了,就剩下几颗牙,却被金忠扇掉一颗。
“金督公,您要干什么?”李郁大惊。
金忠却盯着胡穗问:“你感沐圣恩了吗?”
“金公公这是何意?”胡穗不解。
“本督在问你,可有感沐圣恩!”
“自然有!”胡穗的意思是,我就算没感沐,你能知道似的!
“拿出来给本督看看!”
胡穗无奈地看向李郁,李郁咬牙道:“督公为何如此无理取闹?”
啪!
金忠一个耳光,扇在李郁的脸上:“你是感沐皇恩啊,还是感沐胡恩啊?”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督公不可造谣啊!”李郁惊恐地对着紫禁城方向跪下。
啪!
金忠反手又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本督造谣了吗?你是陛下的臣子,还是他胡穗的臣子啊!”
胡穗惊恐地张大嘴巴:“公公不可污蔑人清白,草民也是陛下的臣子!不可胡说呀!”
“你是陛下的臣子?”金忠质问。
“草民对陛下忠心,日月可鉴!”胡穗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好,本督问你。”
“鄱阳方家、浮梁岳家、德兴陈家和白沙鲍家。”
“这四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金忠直接追问。
胡穗脸色微变,却据实道:“这几家都和胡家有姻亲。”
“若这四家触犯大明律例,草民愿意上书给陛下,求陛下秉公处置。”
“不要看在先父的面上,法外开恩!”
直接承认了。
金忠扬起手掌,胡穗却把脸迎过来:“公公看老朽不顺眼,便打死老朽,老朽绝无话说!”
这是个高手。
金忠嗤地笑了。
“提督,景德镇的中官、都陶官等人被押到。”有番子进来禀报。
金忠这个人十分狭隘,讨厌被人叫督公。
因为带着公这个字,仿佛在提醒他,他是公公。
公公喜欢被人称为大人,而不是公公。
武将管他叫大人,文官就管他叫督公、公公,视为一种蔑称。
“押进来!”
很快,二十几个太监和很多都陶官,都被押进来。
昨天早晨,他们就被锦衣卫番子给控制了,然后被押上船,被带到了鄱阳。
之所以没查景德镇。
既然要查,就得从根上先查,后面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胡穗和李郁都跪着。
二人都在蒙圈,金忠似乎去偏听接旨,接旨之后,就变了脸色,圣旨里究竟写了什么?
难道皇帝要断了文官的根基吗?
难道他不怕被文官反噬?
不怕把太监和武将扶持起来,再现中唐时可随意废立皇帝吗?
金忠端坐于上:“尔等都是宫中的内侍,不管在外面做了什么,终究都要回宫的,宫里才是你们的根儿。”
“你们已经没了自己的根儿,难道还要没了安身立命的根儿吗?”
“谁先说呀!”
他指尖敲打桌面。
每敲一下,仿佛敲在太监们的心头上。
十几个太监,披头散发,一身騒臭味。
“金公公,奴、奴婢先说!”
这个太监叫谭琦,是正统朝被派到景德镇的,在景德镇呆了十几年,近两年在宫中使钱,想调回中枢。
他没少给金忠送钱,所以认识金忠。
“奴婢在景德镇没少贪,一年有一百多万两银子进项!”谭琦不敢隐瞒。
金忠却打断他:“本督对你的家底儿不感兴趣,说点本督感兴趣的。”
“啊?”谭琦一愣。
您来不就是来肃贪吗?
还有什么是感兴趣的?
他下意识看了眼胡穗,脸色微变,宫中要和文官决裂了吗?
还是想单纯地榨干胡氏的钱?
皇帝想钱想疯了吧?
“看来你也不知道,换个人说吧。”金忠失去了耐性。
“奴婢知道!”
谭琦疾声道:“有人走私御窑里的东西!”
“御窑烧制陶器后,会有一部分次品。”
“为了从御窑里走私瓷器出来,就把好品变成次品,倒卖出来。”
金忠对这点小事不感兴趣。
这种倒卖,自古有之,能贪多少?
“御窑烧制一件瓷器,送入宫中,就会产生十件次品。”
“这些次品,每年会卖几百万两银子!”
唰!
金忠陡然站起来:“你说什么?”
所有跪着的太监,面色惨白。
“几百万两?”
一件破瓷器,怎么可能值那么多钱呢?
不可能啊!
谁会花这个价格买啊。
金忠满脸懵。
谭琦磕头:“奴婢不敢撒谎,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御窑一共卖几百万两,还是一个窑?”金忠问。
“一共!”
金忠又问:“具体几百万两?”
谭琦看向一个管事太监,咬牙道:“去年卖了六百万两!”
嘶!
金忠倒吸一口冷气。
皇爷在宫中,鸡蛋都舍不得吃,龙袍也舍不得换。对臣子的赏赐也十分吝啬,因为实在太穷了。
这区区景德镇的御窑,竟然倒卖了这么多钱?
“卖给谁了?为何能卖出这么多钱?”金忠被震了好久,才堪堪缓过神。
“正统朝,每年都能卖上千万两银子!”
“如今因为福建德化的兴起,景德镇已经没落了。”
“卖给谁奴婢不知道,但都是浙江商人在收。”
就是说,都出海了。
德化应该是得了景德镇的配方。
再加上德化近海,方便运输,还能做到悄无声息。
不像从景德镇外运,要经过很多地方,不便于打点,容易被发现。
所以德化瓷兴起了。
金忠目光一闪:“钱呢?”
“分润分润,就没了!”谭琦惊恐。
报到陛下那去,江西怕是要大乱了。
这么多钱,依着陛下的脾性,整个江西都得玩完。
“几百万两银子,分润给谁了!”
金忠陡然爆喝,指着他们:“你们,是不是都收到了?”
那些太监吓得哭泣。
“不对,这只是御窑,官窑呢?”金忠看向管官窑的太监尹寿。
尹寿浑身一抖:“大人……”
啪!
金忠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说!”
“官窑的瓷器,没有御窑多,但也能分个三四百万两银子!”
加起来就是一千万两!
一年啊!
啪!
金忠又一个耳光:“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何不报与宫中,为何?”
“刀来!”
金忠伸手接刀,用刀身使劲抽尹寿的脸。
“你们是宫中的太监!”
“是给皇爷做事的!”
“生是皇爷的人,死是皇爷的鬼!”
“为何心里没有皇爷!”
“为什么?”
金忠发疯似的拿刀身抽人,抽完了尹寿,抽其他太监,一个个抽。
所有太监,脸上都带着伤。
“吃里扒外的狗奴,忘记了主子的白眼狗!”
“没有皇爷,你们连条野狗都不如!”
“为何不报与宫中!”
金忠想到皇帝舍不得吃鸡蛋的模样,心中就酝酿着怒火。
这些该死的奴婢,都该被凌迟!
不!
凌迟一百年才解恨!
“大人,我们不敢报啊,不敢啊!”尹寿惨叫个不停,整张脸高高肿起。
金忠拄着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皇爷养着你们,你们却欺上瞒下,心里就没半点忠心吗?”
“皇爷对一条狗这么好,狗都知道报答皇爷!”
“你们呢?”
“辜负皇爷的信任,诓骗皇爷!你们连狗都不如!连畜生都不如!”
金忠目光森然:“说,今天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尹寿怆然惨笑:“大人,说了又如何?”
“奴婢们就算心向陛下又如何?”
“陛下远在京师,能为奴婢们做主吗?”
啪!
金忠用刀背使劲劈他脑壳:“丧心病狂的白眼狗!”
“皇爷赐予你们一切,你们还敢怨怼皇爷?”
“啊?”
金忠劈一刀不解恨。
连着劈几刀。
尹寿趴在地上,金忠就使劲劈他的后脑壳:“起来,说!”
脑壳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
公衙之上的人,瑟瑟发抖。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奴婢说,奴婢说!”
谭琦战战兢兢道:“奴婢们拿了人家的钱,就没有退路了。”
“不敢说的,真的不敢说。”
“前几年,有个太监心里过意不去,给、给宫中写信,没过几天,他人就消失了,宫中也没派人来查,此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