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哲到了近前,见铁球击飞了石匠半边胸口,能看见半边猩红的内脏,眼前是活不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在那个石匠沾满血浆的脸上,那不是他的士卒,因为他从未给他发过军饷。
“大将军!”那石匠看清楚翟哲,眼神中放出光芒,嘴中蠕动,努力想发出声音,在落在翟哲耳中只是喘息声。
“大将军!”石匠还在努力说话,翟哲微闭双目。他见过无数人的生死,以及比这血腥十倍的场面,但此刻他的心竟然如此柔软。这个石匠,那不是争强好勇的眼神,那也不是感激崇拜的眼神,那是一双平淡淳朴,带有些许期待的眼光。
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翟哲可谓是阅人无数。他不敢说一眼看穿每个人,但这个石匠,他一定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若没有清虏下江南,他会辛苦养家糊口,可能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半可以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万人一样剃发,但现在他死在于潜城中。
那石匠不用发出声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必会驱走清虏,留下大明的衣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如果此战顺利,他也许再不用这句话来给别人增强信心。
“大将军!”远处传来喊声,炮声遮挡不住。
姚启圣正拦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闪烁狂热的光芒。他抓住机会,从中挑选了五个,让那些人继续去修补城墙。
翟哲感觉手下的身躯一阵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门中铁炮轰中的攻城车,在瞬间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松开手,解下上衣,覆盖在那石匠的脸上。
“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乞丐家,你们和我们都是自由的,因为你们和我们都需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翟哲转身离开,他看见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
午后,炮声停息,清虏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启圣把因爬上城头修补城墙牺牲的三个石匠的尸体抬到于潜城中,用白布覆盖,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观战,知道清虏今日必然无法攻下于潜城,因为他在这里。
还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头,方进率亲兵卫守城门。
姚启圣组织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后堆积在城门入口处点燃,两百鸟铳手隔着熊熊火焰朝外射击,方进持双刀严阵以待。
清虏像马蜂堆积过来,努力攀上破败的城墙。守军用煮沸的粪水,滚烫的桐油,冒着呛人烟雾的毒火球还击。当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鸟铳和三眼铳。因为在铳面前,甲士毫无用处,被射中后,不死也要失去战斗力。
义军每千人为队列,前面抵抗不住了,后面人紧跟上。他们尚不能熟练使用鸟铳等兵器,多半使用长枪。
准备从城门突击的甲士乘兴而来,到了城门口看见正前方燃烧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后的鸟铳手射中了十几个人后才发现不对劲,各自避开。
战事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只是衬托战场的背景变得更血腥。
翟哲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城门,他行走在从萧山行营过来的义军当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他们,姚启圣知道,但他没那个能力来激发这些人。
“我会与你们一起守在于潜,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南,驱走清虏!”
“大将军威武!”
因为城头不再有铁炮的威胁,博洛到城墙底下亲自指挥战斗,城内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
厮杀持续了三个时辰,双方都在不停的轮换士卒。这三个时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头,让翟哲暗自钦佩。他听说朱大典有家财万贯,都是在担任凤阳总督时贪墨而来,在此刻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墙下已经覆盖了好几层尸体。
这么一座小县城竟然也这么难攻,博洛生出一丝惧意,想起来之前给多铎下的军令状,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恶毒的念头,“若是张存仁战败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麻烦了。”张存仁麾下八成是汉人,有降军,也有汉八旗士卒,但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在女真人眼里都是汉人。
现在为将者也开始畏战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声的掩护下躲在大帐中大发雷霆。
“愚蠢的攻城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耗费这多的兵马来攻打明军的城池?”
这是个好问题,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譬如方国安和左若绝不会在昌化城下冒着损失攻打张存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