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叙述自己的结论的时候,海原光贵数次产生了打断的想法。倒不是母亲的话中有什么让他想要否定的地方,而是母亲开启的话题说到后来,进入了一个别的领域。
这个领域名为量子信息传输。如果估算无误,那应该就是一直都没有设法去解释的,妹妹过去最好的朋友春上衿衣的能力的依据。一直以来他都信守着与春上的承诺,尽可能回避妹妹与春上的话题发生交织。只是没有想到母亲为了猜测叽盐碧的能力,从假设一个看起来似乎无关的命题开始,顺着无瑕疵的逻辑推论,说着说着竟然最后会恰恰关联到春上的能力。
换成其他人,恐怕听过也就算了。但穹乃这样的女孩,恐怕不可能会没有想到什么。
海原光贵看了看身边的妹妹,果然发现妹妹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立刻意识到,就算想要打断话题也为时已晚。既然已经如此,他干脆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他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虽然这种巧合看起来不可思议――想到这里,他本能地对这一巧合产生了一丝不安。就像是仅仅只是断言了某个公式不可被证实,最后却令人惊愕地发现这个公式竟然恰恰就是表示该命题的那个公式一样。
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很惊讶吗?”
母亲看起来并没有怎么去留意海原光贵的想法,反倒是注意到了穹乃的表情细微变化
穹乃点点头。她有些话想问,但开口时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发问。
与春上衿衣有关的话题,不要说母亲,就连父亲也没有涉及过。而且母亲之前所说的,都是与哥哥的学姐有关的内容,在这里插话进去似乎不太好。
海原夫人倒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扣下羽毛笔笔芯上的软扣将墨水流出通道关闭。然后用餐厅的湿纸巾将羽毛笔上的墨水擦拭干净,将笔轻轻插回穹乃的头发上。
“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先去把钱付了吧,这家店只收现金的。”
有一件听起来比较奇怪的平常事,是存在于海原家的习惯。说来也是不可思议,那就是每当一起外出的时候,海原家的男性阵营都是从来不会携带金钱纸币的。这个坏习惯甚至从上一辈就已经存在,如今也毫无意外地保留到了海原光贵的身上。所以在这种只能使用现金的场合,就只有让穹乃去付账。这事就连在海原家打工的缭乱学生都知道,海原兄妹自己当然更是谁都不以为意。
不过,趁着穹乃起身拿着单据去付钱的时候,海原夫人却突然对海原光贵说。
“光贵,有些话我想最好还是只对你说比较好。”
海原光贵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母亲说话语气一向平和轻柔,几乎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所以平时要想知道她的真意,也是一件难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疑惑感到有趣,海原夫人微微一笑。
“在我看来,叽盐同学应该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需要先解决。这依然要从爱丽丝的理论说起。爱丽丝的理论今天看来丝毫不足为奇,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通讯高度发达的时代。可要知道,哪怕仅仅只是百年之前,如此的信息传递都是只存在于神话时代中的幻想。在人类的思想之中,通讯的重要性早在人类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之前便已然成型。在古人眼中,那甚至被认为是神的权柄。古希腊人将通讯的权柄归于火神赫菲斯托斯,原因是如此的一目了然――因战场上的讯息通过烽火接力传递。然而火所能够传达的信息量终究有限――事实上,仅有一个比特――出于对于无限制信息通讯的向往,几乎全世界的人类都曾经设想过名为‘天使’之物。一如其名,那是假想中传递神的信息的使者――你看,我说过‘天使’本身毫无神圣性可言,这也不失为一个实证。
“如果分析古人的言语,会发现一个奇特之处,那便是古人似乎相当热衷于在语言中引入冗余。比如不论是荷马还是赫西俄德,都在自己的诗句中使用一种非常有趣的描写。诸如提及宙斯时甚少直称其名,而是使用‘大智的宙斯’、‘集云的宙斯’、‘克洛诺斯的儿子’。提及雅典娜,也甚少直称其名,他们甚至宁可使用诸如“提大盾的宙斯的女儿”这类繁琐而看似无意义的语言。无为独有,圣典也使用着同样的诸如‘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我是今在,昔在,无处不在’之类的词汇。同样这么做的还有佛教密宗的那些经典。不言而喻,如此的叙述方式在效率上甚是低下,可古人却似乎乐此不疲。这是为什么呢?
“事实上,这正是‘口述传承’不可避免的特点。引入冗余虽然繁琐,却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歧义。在信息通讯不够发达,无法做到查证的当时,这是必不可少的为了纠错而专门引入的比特。古希腊文学的初期,诸如赫西俄德的《神谱》和荷马的《伊利亚特》之类的伟大作品,仅从其冗余就几乎可以确定是在不存在文字的环境下创作并传承。
“在这一点上浸淫最久的,也许反而是古代的那些炼金术师。在他们的理论中,‘如在上的,亦在下。如在下的,亦在上’,能够描述世界也就意味着有可能再现被描述的世界。但事实上,这种沿袭自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思维体系有其局限性。首先它要完整地描述世界,就必须引入大量的冗余以消除歧义,结果就是的它不可避免地冗长到令人难以忍受。其次它本身排斥着文字化,因为文字化无法真正描述真实。诚然确如柏拉图所言,文字的描述永远只能是真实的形似,而不可能是真实本身。然而排斥文字化的结果,这种纯口语的思维体系也就有了致命的缺陷所在,那就是同样由亚里士多德定义的逻辑思考环节的缺失。历史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的有趣,柏拉图定义了文字思维相较于口语思维的缺陷在于无法描述真实,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却定义了口语思维相较于文字思维的缺陷在于无法进行逻辑推理。[www..l]
“如果不理解的话,不妨来做这样一个举例:穹乃是常盘台学生,而常盘台是一所女校。生活在文字思维环境下的人会理所当然地推论出她是个女孩子。然而生活在口语思维环境下的人却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他们是无法从在两条信息中做出任何逻辑推论的,口语思维只能记忆已知。
“你是否认为人类的思考决定人类使用的语言和文字?这看起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去思考,却未必每个人都会使用文字,不是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考古学证明了一件令人无比讶异的事,那就是人类的思考来自于推理用符号,也就是逻辑推理。而逻辑推理,必须建立在对内容的评估之上。评估需要时间,这是有效时间甚短,只能靠听着记忆来记录的口语所无法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对于口语思维系统来说,只能通过堆积来描述现在,而无法通过逻辑去推论过去和将来。金色大衍术终究无法再现自己未知之物,那是因为口语思维系统的想象无法进行逻辑推论。它只能描述已有,而不能推理未有。我们知道,逻辑推理是证明的方式。缺乏逻辑推理,也就意味着自身的正确性无法被证明,亚里士多德在认识论上所阐述的‘提出问题-解决问题’过程就无法实现。用数学的话来说,它将自然而然地缺失‘公理化演绎’的思维。在口语思维系统中,是不存在‘证明’这一概念的。这种缺失使它终将无法面对对于自身的质问,也将使得思维不能够成立。因为逻辑推论这一步在亚里士多德的口中,被称为‘思考’。
“很讽刺,古代的炼金术士执着于描述世界,可偏偏对世界描述得越精确,也就离认识世界越远。世界是‘思考’的。甚至连宇宙也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存在’,而是一个‘思维’。真正能够认识世界的方式是逻辑推论而不是描述,因为要想认识世界,就必须去推论世界的未知。
“如果将能力也作为信息去计算,就无法忽视冗余的存在。光贵,你所说的叽盐同学似乎能够变成任何一种东西。在我看来依据爱丽丝的理论,这‘任何东西’代表的反倒是一种倒退,因为这可以等价为一种冗余的口语化语言,它只能再现已知之物。我之前就说过,冗余是避免歧义的堆积,是因为逻辑关联性的缺失而必然需要的补充。所以冗余越多也就意味着越是不能转换为存有因果关系的逻辑。不摆脱这种冗余,叽盐同学的能力只能停留在相当底层的基础上。
“一个事实是,作为现代科学根基的,人类现有的逻辑推理化思维是建立在文字之上,而非相反。知识(注:d’)的构建要想更进一步,也必须进入逻辑推理化的思维,将‘叙述’转化为‘观念’才行。
“很可惜,爱丽丝关于这方面的论述并没有在学园都市保存下来,不过在英国却留有备份。它一直保存到今天,与索尔兹伯里的约翰(注1)对于逻辑的论述放在一起。所以我也无法将她的论述细节给你看,只能告诉你大致的内容。
“我还必须告诉你一件事,爱丽丝在她的论文里曾指出一点:能力的表述就像是在证明一个巨大的系统,只需要一系列机械的规则就可以。当然,她当时只是指出能力存在结转表述的可能,而不是真的在假设存在一个能够作为能力结转表现的能力者。不过她指出了一个重点:在理解能力的表述的时候,需要的仅仅只是区分三个问题――‘是否完全’、‘是否一致’、‘是否可判定’。我猜测,叽盐同学大概会碰到最后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