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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一切事务安排妥当,船正好行至运河与河南交界一带,船队便仍由康平王的手下带领,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径回江南王府,朱时泱等人则带领几十名侍卫,取道河南探查民情。
朱时泱本想着这一行人个个身强力壮,只一路骑马疾行,沿途住店即可,但陆文远却说陆路风吹日晒,辛苦不可言说,又是临时起意,变数颇多,便调了几辆马车随行。
马车车厢里虽不比船舱宽敞舒适,但起居的床榻和座椅还是有的,可供疲累时在此乘凉歇息,也比一味价地策马赶路要强上许多。朱时泱只道他思虑周全,便领着一队人马上路。
一行人一路上且行且止,饿了吃饭,累了住店,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经过几日忙乱,便逐渐适应了这陆上寻访的日子。
朱时泱因平日里就体力充沛,又一路贪新鲜,因此并不觉得如何辛苦,众人见皇帝都不抱怨,也都士气振作,又过了几日,便到了河南境内的彰德府。
彰德府原是陆文远去岁阻截起义流民的城池所在,如今一路过来,看着沿途既熟悉却又和旧时有些不同了的景貌风物,陆文远心中自是别有一番感触,慨叹间,便与朱时济叙起了旧事。朱时泱在一旁听着,也对这彰德城生出了几分兴致。
进入城中时已是晌午时分,由于日正当中,暑热更比午上时还自严酷几分,朱时泱一行人焦渴难耐,但想着知府衙门已近,便没有中途停留,只一路催马急至官衙门口。
知府衙门前此时有些冷清,原是过了办公的时辰,各人都午休用饭去了。朱时泱等人报上名头,只说是故人来访,要守门的衙役去通报知府大人一声。
朱时泱本想着自己一行这么多人,便是衙役也能看出来头不小,彰德知府就算事前没有想到,此时也该猜出是自己微服到此,亲自出来迎接了,可谁知等了半晌,接驾的人没等到,却见那名衙役独自转了回来,客气向众人揖了一揖道:“各位公子稍安勿躁,知府大人正在公堂中审理一桩要案,此时不便接客,各位公子如不嫌弃,可先随小的到衙门后堂暂歇。”
朱时泱又渴又热,心下不郁,只好先随着那名衙役进了府衙。
衙门的后堂还算清静,只是布置陈设略嫌简陋了些,那堂中的客椅已是朱漆斑驳,坐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四周的家具摆设更是寥寥,空旷得能听到前头公堂里传来的审案声。
引他们进来的那名衙役奉上茶水,不过是一人一盏。朱时泱揭开杯盖喝了一口,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立时觉察到茶叶是经年放旧了的。若是搁在往日,他定会治主人一个待客不周之罪,可如今舌尖焦渴,五内俱焚,朱时泱纵是最挑剔不过,也再顾不得许多,一气将茶喝了个干净,却还不解渴,想要那差役再添一杯,可哪还有人影?整个堂中除了自己、康平王、陆文远和几名随行侍卫,连伺候的人都不见一个。
朱时泱喊了几声“来人”也不见人来,气得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连杯身都脱离杯座滚了出去,在桌上骨碌碌转了几转方自停稳。
朱时济苦笑着将茶杯放回杯座上,往朱时泱手边推了推,问道:“皇兄这又是怎么了,生了好大的气。”
朱时泱皱着眉头,见也没有外人在,便冷下声音恨恨:“这知府衙门待客也忒不周到了,连个添换茶水的人也没有,朕还渴着呢!且不说朕是当朝天子,便就是个寻常的访客,也不该受到如此怠慢!”
朱时济笑道:“知府衙门本就是办公的地方,又不是酒肆茶楼,招呼不周也是常有的。皇兄若是不嫌弃,臣弟这里还有大半杯茶水,便先凑合着喝了吧。”
朱时泱探身往朱时济杯中看了看,见果然剩有半盏清茶,便想也不想取过来喝了。他和朱时济本是从小就厮混惯了的,一人一口分吃一块点心也是常有的事,平日里也不大分尊卑,但朱时泱半杯茶下肚,却比之前更气了,只因他贵为一朝天子,喝别人剩下的茶水也就罢了,偏还对这他平时连洗脚都不屑用的陈旧茶水甘之如饴。朱时泱没想到自己会沦落至此,气得把手上喝空了的茶盏摔得叮咣直响。
朱时济和陆文远见他如此也不敢多说什么。(www..l)三人一直在堂中等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连侍立在侧的锦衣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前头公堂中审案的声音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朱时泱等人本是吃过了早饭便一路急赶至此的,方才在太阳下晒着还不觉得,如今口渴解了,身上的暑热也消褪了,才觉腹中饥感如蛆附蚁噬一般侵了上来。朱时泱由是更加气懑,将手在袖中攥了又攥,回头问身侧的锦衣卫:“是什么时辰了?”
那锦衣卫走到堂外看了看天色,回来回禀道:“回皇上,大约是未时过了。”
朱时泱立时变了脸色。要知他们到达这官衙时,正是午时阳光最烈的时候,如此算来,他们已在堂中等了近一个时辰。朱时泱贵为天子,一向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儿,何曾纡尊降贵地等过别人?况且还是一等就这好长时间。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点了两个锦衣卫,就要寻到前头公堂去质问那大逆不道的彰德知府,却被朱时济和陆文远两人连连劝阻挡驾。三人正在堂中乱成一团之时,却有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官员一掀衣袂,进得堂来,想来就是那位彰德知府了。
彰德知府其实也颇为困惑,他方才在公堂审案时就听衙役报说,府衙外来了一队人马,看形状不像寻常之人。彰德知府心中暗暗纳罕,但他为官向来严正有余,先公后私,又想那来人自称是故人,便先紧着处理公事了。如今迈进堂来一看,却见是三位锦衣公子,其中两位果然是识得的,正是当初一同抗敌赈灾的陆大人和康平王爷,另一位却不大识得。
彰德知府正自奇怪,却见那人的眉目间竟与康平王有几分神似,又阴沉了脸色盯着自己,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心中便自咯噔一声,立时明白过来,惶恐跪下道:“微臣夏康见驾来迟,万望皇上恕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首辅大人……”
朱时泱满腔怒火直待发泄,冷哼一声打断了他:“逆臣,你还知道朕是皇帝!竟让朕和康平王在这儿等了你这么久,你该当何罪!”
夏康饶是严正也不禁受到了天威震慑,吓得伏在地下连连叩头:“皇上恕罪,微臣罪该万死。”
陆文远和朱时济素知他的为人,不忍见他如此,便一个去扶他起来,一个劝朱时泱道:“皇兄息怒,皇兄此番本是微服出宫,又是临时起意来此,夏大人措手不及有所不周也是情理之中,皇兄就饶过夏大人这一遭吧。”陆文远也在一旁规劝。
朱时泱这才稍稍消了气,由夏知府引着,往官衙后头的客房里去了。
三人在房中用过午饭,便到了朱时泱该歇午觉的时候了。朱时济和陆文远伺候着他躺下,便一同去将随行的车马行李清点整顿了一番,一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朱时济和陆文远正自疲累,却见朱时泱穿戴整齐地自己寻来了,身后跟着一脸苦相的夏知府,显见是被他私下训斥过了。到得跟前,笑吟吟说道:“朕这一觉歇得可好,很久都没有睡这么沉过了。现下天色未晚,又没到吃晚饭的时辰,贤弟和爱卿不如陪朕上街走走如何?”
朱时济和陆文远见他精神奕奕,显见是精力恢复,又耐不住寂寞了,便相视苦笑了一下,各自弯腰捶背地跟在后头去了。
朱时泱一行人走在街上,只见流民起义虽已过去半年有余了,但四周触目所及仍是一片疮痍。街道上到处可见衣不蔽体,肮脏落拓的老弱贫民,有的蹲在街边店铺的廊柱下,有的坐在自家破败不堪的门前,目光迷茫空洞。
街上原本铺就的青石板路已因士兵车马的践踏和去岁旱灾的暴晒而尽数龟裂,大块的碎片仍牢牢地嵌在地里,小块的却已不知所踪,大约已碎作齑粉,随风而散了。地面因此而坑坑洼洼,难以行走,但凡有车马经过,浮土便随之四散飞扬。
街道两侧的店家商铺虽已重新开业,但零零散散,并不兴旺,更多的是连窗纸都破烂剥落了的荒屋野楼,从微敞的门扇中可以窥见屋中地下铺满了干草,有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在其中留宿。街头巷尾则处处可见因旱灾而枯死的树木,原先荫蔽四邻的古木如今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树干,却仍旧倔强地立着,无语质问苍天,上头偶尔落得一两只乌鸦,便在这迷茫的昏色里发出凄厉的哀鸣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