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初进城时没有细看,如今看来便只觉触目惊心,稍好的心绪登时便烟消云散了,指点着四周质问夏康道:“你这知府是怎么当的?街上的石板都碎成这样了也不知整修一下,街边的树枯死了也不着人移了重栽?整日拿着朕的薪俸,万事就这般不上心吗?”
夏康穿着官服,在一旁低头道:“皇上教训得是,一切都是微臣的疏忽。但如今彰德城中收容的灾民尚未尽数安置完毕,府衙中实在是没有闲钱,也没有多余的人力来顾及这些微末之事。”
朱时泱本就因着待驾不周一事对他存了几分偏见,如今见他非但不接受自己的批评,反而要强词夺理地分辩,更是心下不郁,也懒得与他过多废话,皱了眉头自己走到前头去了。
彰德城本不是个太大的地方,几人上街不到半个时辰,城门便已近在眼前了。彰德城有南北两个城门,此处城门正是陆文远和朱时济当初与起义流民对峙的那处,朱时泱沿着阶梯登上了城墙,让陆文远和朱时济给他讲讲当日的情景。
谁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几句,却见朱时泱一双龙眉皱得越发紧了,只因此时虽有一轮落日在远处起伏的山脉间缓缓沉落,但这雄浑的景色却生生被城外墙根下一群群嘈杂忙乱的人破坏了,这群人衣衫褴褛,正沿着城墙根挖一条极深极宽的壕沟。
河南地处中原,本就比别处干旱燥热,如今的土质更因着去岁大旱而格外松散,被如此挖凿着,扬起的烟尘真可谓是遮天蔽日,堪比塞外大漠了。朱时泱捉起衣袖在眼前扇了扇,嫌恶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呢?”
彰德知府上前答道:“回皇上,这些人是下官派来在此修筑护城河的。”
朱时泱疑惑道:“修什么护城河?这么大的工程朕怎么没收到工部呈上来的奏疏?”
夏康抱拳答道:“回皇上,此事微臣尚未来得及知会工部,但修筑护城河的工匠,都是这城中青壮年的流民,不需工部……”
夏康话没说完,便被朱时泱打断道:“荒唐!流民饱经天灾之苦,羸弱不堪,如何能被征作劳工使役?”
夏康见他面上已现了怒色,慌忙跪下道:“请皇上听微臣解释。这些流民皆是彰德城中尚未得到妥善安置的,微臣见他们整日赋闲挨饿,即便是讨钱也讨不到多少,便想着将他们之中尚能出些劳力的集中到一起,修筑护城河,再由官府每日发给工钱,这样既能物尽其用,又解决了这些流民的安置问题,实在是一举两得啊。”陆文远和朱时济听了,也在一旁帮腔。
朱时泱不屑地哼了一声,深恨他自作主张,便仍张口为难道:“流民起义都过去了才想起修护城河?说到底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夏康跪在地下只得称是。朱时济在一旁苦笑道:“皇兄说夏大人是事后诸葛,实是冤枉夏大人了,夏大人原先还是彰德知府的幕僚时,就曾规劝当时的知府修筑护城河,一来彰德地处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发生战乱可以多一重保障,二来可在护城河中储水,河南历来气候干旱,大旱之年便可引护城河水灌溉农田。可惜前任彰德知府昏庸无能,没有采纳夏大人的建议,因此才一直拖到了今日。”
朱时泱看了一眼跪在脚边的夏康,疑惑道:“康平王怎地知道得如此清楚?”
朱时济笑道:“皇兄有所不知,这位夏大人本是前任彰德知府的幕僚,前任彰德知府忝居其位,在流民爆发起义时临危脱逃,弃城而去,是夏大人担起了守卫城池的职责,与陆大人和臣弟一起挡住了流民起义的队伍,这些都是臣弟在与夏大人共事期间知道的。后来前任知府被朝廷缉拿问斩,夏大人因在危难之际表现突出,便被破格任命为新一任彰德知府了。”
朱时泱闻言纳罕道:“这么说,他竟不是科举出身的了?”说着,诧异地看了夏康一眼。
夏康跪地从容答道:“回皇上,是。微臣才疏学浅,资质庸钝,一直考不中进士,便做了前任彰德知府的幕僚,之后蒙陆大人看重,在朝中举荐了微臣,为微臣争得了一个入官学进修的机会,微臣这才得以一边做事,一边读书考试。皇上与陆大人的恩德,微臣必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朱时泱看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却是对着朱时济道:“康平王,你听听,方才你在朕面前为他说了那么些好话,到头来他却只感激朕与陆文远,听着可真教人心寒。”
朱时济知他看夏康不顺,不肯放下架子来说些好话,笑道:“没什么可心寒的,夏大人进学入仕,臣弟本就没做什么,只不过是闲着说嘴罢了。陆大人却是出了十足十的力气,可以说是他将夏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夏大人合该为了陆大人和皇上的赏识为国家社稷拼尽全力的,是吧,夏大人?”
夏康不敢抬头,只得含糊答应了一声。朱时泱见他如此,只道他没个大小尊卑,走在回路上还在向陆文远抱怨:“陆文远,按说你的眼光朕不该怀疑,但朕实在是对这个夏康喜欢不起来。你当初那么大力提拔他,定是看他有不同寻常,可堪重用之处,可你看这彰德府如今被他治理的,乌烟瘴气,满目疮痍,哪有一点能让人满意的地方?”
陆文远却笑道:“皇上这话错了,如今的彰德城与去岁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皇上没个比较,所以看不出来。况且《君子小人章》里不是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发觉,故而君子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而小人善于掩饰,滴水不漏,故而看上去总是毫无瑕疵。夏大人有治理不周之处,皇上尽可指出来,他也会尽力去改的,总比明里抓乖卖巧,暗地里却藏污纳垢的好。”
朱时泱听了也觉有些道理,但仍是嗤了一声道:“你倒是肯为他说话。但要朕看,恐怕是此番朕临时改变路线来此,使他来不及准备罢了,若是让他提前知道了朕的行踪,还不知会怎样呢。”说着,又瞥了眼陆文远道:“你也真是奇怪,朕觉得好的,你都觉得不好,朕觉得不好的,你却偏偏赞扬有加,有时真教朕搞不懂你了。”说罢,竟自连连叹气。陆文远见他如此,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暗自垂头苦笑。
一行人回至府衙,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安歇。陆文远因着对朱时泱的安全不放心,便去了锦衣卫们歇着的厢房走了一遭儿,查看了他们值夜的班次,又逐个叮嘱了几句。走在回路上,经过马厩时,听得里头的马不大安分,便摸黑进去查看。
这些马都是朱时泱等人白日里要骑着赶路的,出不得差池,陆文远细细查看之下,发觉是两匹马的缰绳缠在了一起,怎么挣也挣不开,两匹马都急得发出咴咴声,搅得周围的马也不得安生。
陆文远不敢大意,连忙上前一边安抚着马,一边动手去解绕在一起的缰绳,谁知才解了没几下,却听马厩对面的暗处有人轻声唤道:“陆大人,陆大人。”
陆文远挤在一群乱哄哄的马中间,听得不大真切,疑惑地抬头去看时,却发现真有个人影隐匿在黑暗中,看身形竟像是彰德知府,见自己抬头,还向自己招了招手。
陆文远的心中更加疑惑,忙安顿好那两匹马,向着夏康去了。
夏康隐在暗处,身上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件暗色便袍,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有几分暗沉沉的诡秘。陆文远平日里见的都是他严正秉公的一面,何曾见过他如此鬼鬼祟祟,忙问道:“夏大人,你这是……”
夏康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得更近了一点,低声道:“陆大人,你还记得去岁流民起义时,那十几个混在队伍中煽动流民造反的人吗?”
陆文远怎会不记得,那十几个人身强力壮,面色红润,挤在枯瘦褴褛的流民中十分显眼,不断呼喊造反口号,更公开与自己顶撞,几次都险些煽动情绪激愤的流民攻城,显见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在队伍中的。陆文远本已因政务繁杂逐渐将此事抛在脑后了,如今蓦然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心惊,忙道:“记得。当初我领人将这十几人抓住之后,审了几次皆没审出什么结果,后来又一直忙着安置流民,便将这审问一事交给你了。”
夏康点头道:“我来找大人就是为着此事,那十几个人移交与我之后,有几个在狱中自尽了,剩下的几个险些被贼人暗杀,我将他们转移之后又审了几次,那些人便痛快招了,只不过那时大人已然班师回朝,因此我直到今日才等到机会来与大人汇报。”
陆文远道:“你何不写份密奏差心腹交与内阁?”
夏康道:“下官自然知道,可……”一语未完,只听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拔刀出鞘的呛然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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